云销雨霁,最是宴客赏景的好时光。
虽先前总是骤雨打枝头,不叫绯意透,枝头常成空。
但这点子小事,对这些以富贵浇灌长大的人来说,真烦心事都称不上。
五月初至,漫步园中,放眼皆是,红滴绿翠,软烟荟萃。
一路行来,入目之内,皆是花叶交纵,鼻息之间,满是花浓绮香,始终缀在后方的容翎是眼前被那薄纱翠色划过,才伸出指头拉了拉前人的衣袖。
“三妹妹,这……这枝头上……”
好歹还知道如今身处的地界不一般,觑见前头引路婢子渐远,容翎才悄凑到奉琼耳边嘀咕。
而没等她说完,就颔首肯定她的想法。
跟容翎的后知后觉不同,自幼生长在山野,见过最灿烂的春光,奉琼才入这个园子,就已发现这满园春色呆板木讷,全无半点灵动之态。
原是疑惑奚家为何要以纱缎作花叶,但奉琼转念又想,滟水决堤,大半个纶州城都尚陷在水中。
便是时令已到,难道这老天爷还能通晓人令。
知今日奚家宴客,就叫花神立时将这奚家亭台妆点一番不成?
当日半是威逼,半是胁迫的被挂着镇安司校尉名头的宁越,强带到雁山之上,奉琼这些时日虽未得出门。
但这山上隐隐发酵的流言蜚语,她却也半点未错过。
支撑纶州的屏元大坝无故倒塌,水患之下,满城的世家豪族却都未卜先知似的汇聚在这小小雁山。
暂不提他们是如何未卜先知。
就单论,昔年连宅邸都比这雁山大的门户,今只得蜗居在其中的一个小小门院里,日夜摩擦下,这横生怨气就足以将雁山的大半山头给遮个严实。
没平白无故给人当靶子的癖好,若非今日是郡守奚家的姑娘,使人送亲笔宴帖来,便是这枝头上当真满是春意绽,奉琼也不见得会出门。
扯着恨不得把小心思顶在头上的容翎,跟上前头婢子,她原还想挣扎,可只被奉琼浅望一眼,那眼珠子直转的容翎却一下子熄了小心思。
“不管三姨娘是怎么跟你说,但在今日,你最好老实点。若真惹了什么事儿,莫要怪妹妹,不顾姐妹情分了。”
弱不禁风的容氏女可不会这么说话。
缓步远离引路婢子,一把扯住容翎胳膊,奉琼压着声音在她耳边轻语。
而在奉琼话音未落,就连忙点头,曾经她狠手整治,如今对上她的笑意盈盈,容翎只觉浑身寒毛直竖。
瞧出她眼中的害怕,奉琼似笑非笑地松开她。
其实让她如此惊惧,也实非奉琼本意。
只是,昔日追查容氏女中毒一事,她最先怀疑的,便是容府后院这对不安生的母女。
可将她们查了个底朝天,又试探地使她们对自己避如蛇蝎,奉琼才不得不真的承认。
这世上,原来还真的有胆子只大到,只敢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横的人。
“妹妹,我的好妹妹,姐姐可听话了。”
因奉琼常于山上清修,没她这未来太孙妃的身份领路,容家在纶州女眷圈子里,声名并不显。
眼看到了适婚之龄,又难得逢奉琼下山,更得了奚家宴帖。
今日之行,是容翎跟着姨娘,在后院哭闹不休了好久,才好容易得了她点头的大好机会。
只是容翎胆子一贯没鼠大,因此一见奉琼如今态度不对,她就又跟个扭糖似的黏在奉琼身侧。
“我知道妹妹心最善、人最好了,肯定不会跟姐姐一般见识的。姐姐其实就是想来开个眼界,绝不会误了妹妹的事儿的。等会儿到了,妹妹说一,姐姐绝对不会说二。”
打小就跟原来的容氏女争个不休,容翎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知自己哭闹着要来,已惹了奉琼不快。
怕她真一撒手不管自己了,一路上只管扯着奉琼不放,待瞄见她脸色微松,容翎才终肯停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毕竟,从以往跟这妹妹十斗十输的认错经验看,现下肯搭理自己,应当是已经不跟自己计较了。
而当奉琼威慑过容翎,与她披花拂柳来时,那早早等在亭中的丽人,正噙笑迎上来前携住奉琼的手。
“山下错乱,当日听闻姑娘不在雁山,淑媛还为姑娘好生提了一把子心。如今见姑娘安康无恙,淑媛才总算是放下了心。”
奚家是纶州当地豪族,而容家却只是其中一不起眼的小小耕读之家。
若按寻常发展,以容氏女身份,怕是再修上十年佛道,也难见得奚淑媛这郡守之女一面。
可命,奇就奇在它的不可琢磨处。
大晋立国百年,而为免前朝外戚专政之祸,开国皇帝曾明令,“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
为此,在端宁四十三年太孙选妃之际,出身良家的容氏女,反倒压过了在这纶州金尊玉贵的奚家女,成了纶州少有入都待选的良家子。
金鳞逢雨化作龙,如今二者身份一朝调换,旁的纶州贵女倒还有过不服气。
但这纶州贵女之首的奚淑媛,却从始至终都没显过其他的意思。
反握住奚淑媛的手,奉琼借笑深望了眼,这恍似高阁琉璃的大家闺秀。
而未等她深究,奉琼又迅速藏下其中不明意味。
面上宴宴不变,随她归入闺秀堆里,旁人未知,但曾夜探奚府数回的奉琼,却不会忘了。
暗沉浓夜里,薄刀若蝉翼,素手扬寒光,那皮肉割裂下,喷洒一地的血色,可比这奚姑娘现今的鬓边海棠还要艳上三分。
“唉,也算是我命途多遄。”
容氏女生前并不多爱出门交友,现跟这些闺秀熟起来,还是奉琼顶了她身份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