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外头灾民越聚越多了,庵中存粮怕是要不够了。”
从奉琼开山门当夜就入了理妙庵,只说他们是过路查案的镇安司,宁越一行人同灾民一齐借住在理妙庵中。
而山下滟水猖獗,虽暂只能落定于此,宁越倒没急着往纶州中部去。
言毕,见宁越似不打算出声,郑熙只好先将肉眼可见稀薄的米粥放到案几上。
可临出门前,他却又反复回望擦刀磨刃的宁越,颇为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
从昨日起,就不住做出这副怪样子,非现今赫山交通不便,早看得眼疼的宁越,早将他扔下山打探消息了。
“殿下。”
听他此言,挪蹭到宁越的身边,缩着头,郑熙陪笑掏出怀中甜糕。
“您说,灾民将乱,咱们是不是要去提醒提醒太孙妃……啊……不对……容姑娘。”
在宁越身边呆了太久,在他出手前,没道理的寒毛直竖,郑熙刚反手后退,就已见那缕属于他的头发飘散于空中了。
“郑大人,难道在孤身边这么久,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不知道?”
没来得及感念自己躲得快,就察觉到宁越语下火气,几乎在他话音未落就连忙摇头,双手死死捂住嘴,郑熙真恨自己为什么长了张多嘴多舌的嘴。
反正被人议论不休的又不是他媳妇,日后生了事端,婚约作废没了媳妇的又不是他。
太孙这个正经未婚夫都不关心,他这个外人,就是急成太监也没用啊!
绞尽脑汁给他创造英雄救美的机会不得,反而被训,懊恼至极,郑熙一瞬间臊眉耷眼起来。
“哧。”
晓得以如今处境,没条件挑拣,信手捻了块形态糟糕的糖糕,闭眼入口,是感受到那流往全身的甜,宁越才终肯纡尊降贵的冷笑出声。
“既要做人人称赞的活菩萨,那便早该有被供上神台的准备。”
想起上山第一夜时,那插筷不倒的洁净米粥,就早就料到她会受今日之难,宁越只没想到,那蠢货,居然还能撑这么久。
没给郑熙解惑的意思,只撂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宁越便卷着糖糕施施离开。
在他离开后,苦思“神台”跟“米粥”间干系,郑熙是快将脑袋想破,都还是不得其门。
而在郑熙苦思难解时,这带给他如此困恼的主角,却正悠哉游哉的居高赏着,那半山厢房中,酸甜苦咸自负的百态。
“存粮只够今日了。”将最后一颗算珠拨好,瑞红长叹了口气。
从奉琼发令施予灾民稠粥,瑞红就猜到她此番施粮,必有谋算。
虽对奉琼笃信不疑,可到今,真看到粮仓空空,瑞红还是难以自抑地担心起来。
因滟水之灾一直困顿于赫山,眨眼间四月将过,五月快来。
连绵不绝的淫雨击打,让赫山独有的赫色山土流失。
失了土地孕养,本早该挂枝结果的枝干也变得脆弱。随劲风无力摇动,枯黄干叶滚入山中那因光阴流逝而变得衰败不已的荒亭。
迤逦容颜同荒败亭子格格不入,屈指弹开意欲藏身茶盏的枯叶,奉琼细品着去岁干晒的桂花茶,意图从中咂摸出点朝天宫里香飘万里的桂花酒味儿来。
对着瑞红的忡忡忧心,滑了滑她的翘挺鼻梁,奉琼只是失笑着给她添了杯茶。
“小管家婆,莫要担忧了。鱼儿已上钩,只不过是还缺些时机罢了。且粮食没了又如何,且放宽心,若真到山穷水尽处,大不了我一人一骑带你冲出去。”
自顶了容氏女身份,为不露馅,奉琼早在开始,便时刻让瑞红紧盯自己,牢记大家闺秀的一言一行。
从穿上罗裙,就谨记自己是个温文尔雅的娇小姐,奉琼便是在瑞红面前,也甚少展露原先的江湖气。
瑞红也早是习惯,如今听骤闻这突出的“一人一骑”,她脸上笑未展开,可又在奉琼眨眼暗示下,垂眼换上一派愁容。
“姑娘,您可知外面那群灾民如今是怎么议论您的?依奴婢看,早知他们这般不餍足,当日便不该叫觉宁尼师开山门,放这些鬣狗上来!”
瑞红愤懑声音停息之时,恰是奉琼身后碎叶声响停止之际。
察觉身后之人正停在他每回停留的地方,半侧过身子,奉琼适时露出殷红眼眶。
“瑞红!”抖着身子,娇养深闺,她便是怒喝也没什么威慑。
原脆如银铃的嗓子,早在这些时日的昼夜操劳下变得沙哑。
气急之下,抚胸猛咳,拖着瑞红,奉琼断断续续说着这些时日连宁越都觉得老生常谈的话。
翻来覆去,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是钱财乃身外之物。
不仅瑞红觉得乏味,便是身后之人也听得耳中生茧。
听她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些蠢到令人不知如何应答的话,宁越本欲转身离开,但还没挪动,却终从这主仆口中,听见了些新鲜事。
“姑娘……”反握住奉琼的手,瑞红哽咽,“便是发善心,您也该先顾及自身啊!”
“先前还让我联系山下家中,可您难道不知吗?家中本就管得严,打您成了太孙妃后,更是连花上一文钱都要上报给大姑娘。如今被困在庵堂这般久,家中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来,实情如此,难道您还不知?”
嗓中随着瑞红话语,不住发出咳咳声,待到瑞红拍背揉胸半晌才勉强缓过这口气,一把推开瑞红,奉琼如幼兽呜咽般趴伏在石桌上。
二人推搡间,银簪坠地无声,而失了它的束缚,如缎乌发流了满背。
以宁越所望,只能见那瘦削脊背上,几欲破出的蝴蝶骨,在女子哀泣中,不断地颤动。
满山萧索下,女子含悲带怨的哀泣,正恰如千百年间话本中反复描摹过的伤春悲秋、深闺怨怒。
他初见这愚蠢主仆时,她们正背着人躲在这儿休息聊天。
尔后,屡次遇上她们这里儿盘算账本,他本是想在她们一厢情愿、舍己为人的傻话下,好好等着,看这对蠢笨主仆日后该如何收场。
但时至今日,乍见她哭得如此可怜,宁越心中,却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无名怒气。
想不通这盈胸怒气,究竟从何而来,眉梢冷意凝结,空留下一地残碎,宁越甩袖离开。
他是满怀怒气地离去,可不知当他离开竹林后,方才那哭得比滟水决堤还要悲切的弱质闺秀,却于耀阳光芒下,扬起了张无半点泪痕的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