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主座,奉琼先以环视周遭美景而扫了眼四周。
见州中大小世家官员家的姑娘们都来了齐全,她才扣着手中杯盏,长叹了口气。
“我本是想为长辈向佛祖祈些福气的,却不想,竟遇上这等遭心事。若非正遇上那镇安司的相大人,相助一程,我怕到如今,还陷在那庵堂里呢!”
长叹说出“镇安司”的名号,拿了块点心塞给东张西望的容翎,奉琼没忽视自己说出这三个字时,身边人的不自在。
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不管身边之人信不信,奉琼说得可都是真话。
当日同宁越于山下分开后,奉琼就再没得过他的消息。
着人时刻注意着山下,端看宁越一行现今还陷在雁山上,奉琼便猜他,必是得了什么消息,亦或是招了什么人的眼。
否则,以他的铁腕,雁山上下,不应也不该这么安静的。
而一切恰如奉琼所料。
一道薄墙分两端,她正跟这些心怀鬼胎的闺秀寒暄推诿时,被纶州一系官员设宴款待的宁越,正落于温香软玉中。
梁上缀金彩,地上合玉砖,鲛纱扬柱间,声乐满堂前。
座上玉炉飞香暖,脂粉正伴酒意浓。
随着那玉磬声响,群群身披软纱,腕坠彩宝的美人,却伴着绕梁佳音,施施而出。
“日前多劳累,现到了雁山,相大人可总得好好松泛松泛。”
一身皮肉裹在绣满暗纹的蜀锦常服里,带笑眉眼挤成一团,亲手给宁越斟好佳酿,奚扬圆滚身量里,藏满了刀光剑影的无声试探。
若说宁越如今的区区校尉之职,以奚扬纶州郡守身份,原也不放在眼里。
可校尉是小,镇安司却大。
作为圣上亲卫,镇安司向来因手段毒辣、无孔不入闻名于世。
而又因圣上谕旨,便连其中的小小卫兵,都有面圣陈词的机会。更别提宁越一行是在滟水决堤之际,十分恰巧途经的探案之人。
不敢去赌这千分之一的可能,已派人入都送信,为拖延时间,奚扬只能暂以怀柔手段,先稳住这一行人。
自来含冰的冷面,在这靡靡声乐奏,袅袅舞姿下,变得愈加莫测。
直挺的背脊,将凌冽黑衣撑起,宁越以掌推开那泛着醇香的酒酿,“谢奚大人好意,只镇安司有律,凡身负重任者,皆不可沾染酒色。”
“违者,必斩之。”
最后五个如刀剐剑刻而出,觑见奚扬瞬间暗沉的脸,宁越侧目对上那正拥婢抱美的郭郡丞。
大晋治下,以州为郡。
郡中置三郡,郡守、郡丞、郡尉。而郡下县城,又分别设县令、县丞、县尉三职。
州县之中,官职颇多。
而如今堂中,以宁越一行接风为借口而溺于声色的诸人中,却已然将纶州治下大半县职集齐。
正昂首接过美人指尖果的口舌,于宁越如炬目光下,僵成一块,郭郡丞的停顿,是在奚扬的意味不明的大笑中,才逐渐恢复灵活。
“原只听闻镇安司铁律如森,却不想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昂首让身后那抹脂涂粉的歌姬散开,一把将宁越不肯笑纳的酒水灌入喉中,奚扬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敢在纶州,不给他面子。
望着这不吃敬酒的人,没了委蛇的兴致,拍手清了场子,奚扬终问出在场诸人,心中一直盘桓不定的问题。
“大人此番入纶,不知可有我等能效劳之处?”
“镇安司办事,尔等勿有质询之地。”
未脱口的舌灿莲花之语,被宁越这不留情面的一句,噎得不上不下。
而在奚扬眉目愈显深沉时,那从入门就只作壁上观的何袁郡尉,却呼啦啦地将他岌岌可危的面子,生扯下来,踩上几脚。
“相大人莫恼,咱们这位奚大人,向来都是妇人心肠。阖州上下大小事,他是该操心的也操心,不该操心的,也宽不了心。”
不比奚扬的满身富贵,何袁一身干瘦,满身粗布短打,乌糟糟的花麻乱发只以一根粗木枝子束住。
面上皱纹如刀镌,手中皲裂成川。
若不是在这满堂富贵里,不管是这一身穿扮,还是浑身气派,他都像极了深耕乡野垦田的老农。
非跟奚家这精心雕琢的满堂富丽无半点相关,更又将这脑满肠肥之人衬得无比可笑。
郡尉之职,虽因如今屯军之制削减,而稍显无用。
但若真认真论起官职,在场众人,除了这被噎得脸涨青紫的奚扬,与酒色上头的郭郡丞,一夕之间,竟真无一人,敢冲到这疯狗面前,同他攀扯。
是真不怕得罪同僚,无视奚扬怒目,瞧宁越没反驳自己,何袁直拖着椅子挤入他同奚扬中间。
而被他这么一挤,原歌舞升平、酒色弥漫的一幕,顿时变得万分滑稽起来。
不同于对奚扬的冷面,对上何袁黝黑面容,宁越却难得温和起来。
“端宁三十一年,和县一役中,何郡尉领兵抗匪,曾以一挡百,斩杀敌匪上百人。小子昔日曾有耳闻,却不想今日能得见真人。”
三郡之中,唯有郡尉手握军权。
何袁正是以军功立身,才能使奚扬同郭郡丞再欲百般将他除之后快,却也终是无门。
只能忍受,他成为纶州官场上的唯一变数。
“不过积年往事罢了,老朽倒不想,还有人能记着这些老黄历。”
口中说着积年往事,可宁越这一句,却着实搔在何袁痒处。
摇头晃脑,拎着酒壶望嘴里灌,他是又有点要发酒疯、管不住嘴的意思了。
绷直嘴角将眉间戾气压下,抬手拦住要发酒疯的何袁,奚扬还未高声,却被后院闺秀的遽然尖叫,生生勒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