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男人已经不用蹲下来摸他的头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了,“要记住,我们对人要怀有善意。”
“我知道,你经常说。”男孩说,“你说我们身上有罪,不能再亏欠了。”
女人却在此时插嘴了,她泣声道:“就算有罪,那也是我们的罪。长柏是无辜的啊!你难道要让我们的儿子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吗?”
男人点了根烟。这些年里,他还染上了烟瘾,挑小卖部里最便宜的烟买,一买就是好几包,揣兜里,裤袋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最后他长叹一句:“走吧,这周末就走。”
既然决定了,事情就完成得很快。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女人收拾了几大袋衣服,这就差不多是全部家当了。
然而他们没能熬过这个周末。
那个周六,有人来请男人吃饭。是个淳朴的乡民,之前逢年过节时不时就给他们送些特产。听说他们要走,特意来送行。
他说他婆娘做了一桌好吃的饭菜,在家等着他们。他还给男人递烟,男人接过看了看,笑着点燃了。
“这么好的烟,我不舍得买,都没抽过几回呢。”
“诶,我这也是别人给我的,我家里还有几盒,你来拿,都给你。反正你就要走了嘛!”
那人语气恳切,眼睛里流露出渴望。女人没有说话,他们之间有种异样的沉默,女人扯住男人的衣袖,摇头说:“别去。”
那人没再说话,眼睛里逐渐流露出焦急和哀求,男人轻轻挣脱女人的手,笑着说:“没事,就去吃个饭嘛!你和孩子在家里等着,我去给你们打包回来。”
女人却哭了,那是他第二次见到妈妈哭。随后女人抹了抹眼泪,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干嘛?女人家又派不上用场!”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男孩已长成少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爸爸凶妈妈。男人注意到男孩充满怒火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
“儿子啊,不要嫌爸爸啰嗦。”他说,“我们呢,是有罪的人,千万不能再有所亏欠了。我常和你说,对人要怀有最大的善意,不管以后你遭遇了什么,你都要一直记得这句话。”
男人和女人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家。他们走的时候还未到傍晚,此时却已入夜,两人却还没回来。
男孩给自己煮了碗打了个蛋的挂面,又看了会儿电视。他一开始还以为父亲许是喝多了酒,赖在那儿不回家。可他反复思忖父母临走时的场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知道那个大叔的家在哪,他拿起钥匙,换好鞋,正准备出门,门却哐哐地被敲响了,十分急促。
他打开门,原以为是父母回来了,却没想到是那个大叔。
那个大叔一进门便腿直打哆嗦,他的模样也不好看,牙齿豁了一块,眼圈也是青紫的,上下嘴唇像两片刚杀好的肉,纤维还在无意识地颤动。
“长柏,快,快逃!”他用背抵住门,颤声说,“那伙人疯了,他们杀了你父母,接着要来找你了!你快走,从窗户下去,别吱声!”
“你说我爸妈怎么了?”男孩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骗小孩的谎话,他一把扯住那男人的衣领,“他们去你家吃个饭而已,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男人的眼泪从眼睛里流下来,他抽泣着说:“我没、没骗你……县里那伙人听说你们要走,来我家绑了我婆娘,逼着我请你们去吃饭……我以为他们只是想出口之前被你爸打的恶气,谁知道……谁知道海氏集团的人也在,他们说要找什么判官,你妈也是个能打的,可是那群人手里好像拿了什么东西,他们就、就……”
他推搡着男孩,哭着说:“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好不容易趁乱跑出来的,我不能让你们家没后啊!”
男孩粗喘了几声,放开了他,迅速跑进房间,试图扳开窗户逃走。
然而以前为了防盗,窗户都铸了坚固无比的铁架。男孩蛮力扯不开,客厅的门里传来砸门声,他惊慌失措,迅速扫了一眼周围,然后看向了角落里那个陈旧的衣柜。
那是他小时候和父亲玩捉迷藏时经常躲进去的衣柜,侧边开了一个洞,所以待在里面也不会觉得呼吸不畅。里面的衣服已经被母亲收拾干净了,他藏进去正合适。
他刚关上衣柜门,就听见大门被砸开的声音,接着是大叔说话的声音:“那孩子不在这里,可能跑出去找他爸妈了。”
“你在这儿通风报信是吧?我让你通风报信!”他听到拳打脚踢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最后是钝器重重砸下的声音。
“老板,真把他打死了啊?”他听到有人说。
“那不然呢?他什么都看见了。多处理一具尸体而已。”
男孩把手蜷成拳头,塞进嘴巴里,拼命忍住抽泣声。唾液顺着被咬红的地方流下来,他觉得几乎要把指骨咬断了。
那群人终于来到了房里,他听到一顿打砸的声音。
“床底?”接着是一阵翻找的声音,“床底没有。”
“这窗户撬不开,肯定还在屋里头。”
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久到男孩还以为他们走了,却听见耳旁响起近在咫尺的声音,如同即将咬人的蛇蝎:“该不会是躲在衣柜里了吧?”
男孩浑身一颤,他紧闭双眼,紧张地等待着。
一秒、两秒……
衣柜门被“嘭”地打开,屋内的灯光刺得他的眼皮一跳,他感觉自己在这片光明之下无从遁形。
对不起,爸爸妈妈,长柏要跟你们一起走了。
他咬住唇,拼命忍住即将簌簌而下的眼泪。
出乎意料地,他听到男人不耐烦的声音:“怎么这里也没有,小兔崽子跑哪儿去了?”
他呆呆地抬眼,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那个杀人凶手的脸,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可那个男人却视他为无物。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他的家弄得乱七八糟,最后忿忿离去。
“这小兔崽子到底从哪儿钻出去的?”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男孩从衣柜里小心翼翼地出来,躲的时间太久,他的腿脚都变麻了,他控制不住,一下跪在地上。
他的家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屋子里三人幸福的合照被打碎,残余满地玻璃。他站起来,赤着脚走过去,任由那些碎片划破脚底。
他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从地上捡起那张合照,轻轻地抚摸起来。
他们说,你以后会和小桃结婚,你要像爸爸对妈妈那样对小桃;他们说,我们回城里住更舒服,不待在这儿也好;他们说,已经雇了明早的车,等到了新家,我们长柏要顺顺利利的,不怕被人欺负了;他们说……
他们说了那么多,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他已经彻底明白,父亲说的命契是什么意思。
在这所房子里,他就是安全的,因为他们用自己的命,保护了他。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