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父……皇帝……”因是那日顶撞了他,也不许久不叫他“父皇”,这一时倒真窘迫起来,支吾半天也不知如何,只得伏地行了个跪拜大礼,心中犹若擂鼓:他怎么忽然又来了?
  我趴在地上不敢擅自起身,也未听见免礼之声,只见一双脚步渐渐挪近,终究,他将我一把拉了起来。
  “跟朕进来。”
  他丢了四个字,语气不浓不淡,声调不抑不扬,我只从这君王专用的自称里略微嗅到一点气息:他可能还在生气。
  侧殿里,他端坐上席,我低头站在中央,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动问。此间沉默了大概有一刻的时辰。
  “怎么?一句话也不想说么?”忽然开口,他却是一直在等我说话的意思,只是口气倒还平静。
  “那个……玉羊有罪在身,不知如何开口。”我如实答道,心中紧张,身子不自觉一颤。
  “是觉得冷吗?”他站起身,却变得十分关切,遣霜黎取了件氅衣,又快速向我走来,亲自为我系上才道:“还有哪里不适?不是说已经痊愈了吗?”
  我被这一串动作惊得不轻,甚觉不可思议,抬眼望时,眼中却不禁落下泪来,“父皇……”这一声,唤得极虚。
  “……唉,你啊!”他长叹一声,眉目舒展,缓缓带出几分笑意,“方才在阑干上还一副女英雄的模样,现在倒哭什么?”
  “父皇,玉羊不知你有许多考虑,实在不应该那样顶撞你。”此刻所有歉疚之情泛滥而出,言语浅薄,只有再拜。
  “好了,快起来。”父皇双手将我扶起,却是眉心紧皱,又叹道:“你这孩子一向看着活泼通脱,却不想也有这么重的心思。可见,真如坊间所言,女大不中留啊!”
  我知父皇指的是仲满,便也诚然言道:“玉羊遇见仲满时也才十一岁,还不知道什么是情爱,便就那样喜欢他。我也曾对他说过,喜欢一个人,只有日久情深,不论年龄长幼。所以,不管是大是小,玉羊的心早就付与他了。”我并非有意为自己说情,一席话皆是自然流露,也是到了现在这份上,没有什么话说不得。
  父皇注视着我,似有所思,片刻未曾接话,转又背起双手在殿中踱步,徐徐才道:“早在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就下过一道诏令,外邦使臣人等虽可聘娶汉女,却是不能将她们带回国的。仲满是日本人,将来必然归国,你便嫁与他为妻,就不怕还是要分离吗?”
  父皇一提“太宗”二字,我便猜到了后头的话。这个诏令虽久未有人提及,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还是他跟我说的。”我淡笑着,又不免心生感慨,“以前玉羊不知自己有这般身份,又仗着精通日语,便对他说可以冒充使团成员随他归国。如今身份有阻,他便为我做出了选择。父皇,他那日不也对你说了吗?他应试,就是为了与我拉近身份,也好面见父皇求婚啊!他将归国还乡之事都放下了。”
  父皇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果真有这般胸襟?”
  我笃定地点头,“念故怀乡,人皆有之,所以玉羊也问过他,难道不怕一辈子都不能归国?他却道,从前不知会遇见我,而后事也难以预料,便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父皇,如此君子,竟不可贵?”
  “他……”父皇提了一口气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神色略有沉顿,复而行至我面前,倒说了一句似是不大相关的话:
  “我已赐予他唐名,以后,你不要唤他仲满了。”
  我忖度着,越发模棱两可,想再探问,却见父皇的脚步踏向了殿外。我只好敛去心绪,拜礼恭送。
  父皇一只脚已跨出门槛,见我拜礼,只又站住回身扶我,目光殷切而又带着几分不合情景的严正,最后道了句:
  “玉羊啊,你要记住,太子仍算是你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