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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重锦合上眼,又看到了南荒莽山那场大火。千里烈焰灼红如血,遍野横尸煞气冲天。焦炭未灭,黑烟未散,白骨未枯。耳边仍回荡着鬼哭之声,身上的伤也还在隐隐作痛,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昨天......

    看出对方的犹豫,梁焓让宫人上了一壶酒。

    他亲自斟了两碗酒,对燕重锦道:“你若不信本宫,咱们就歃血为盟,订个契约如何?”古人不都爱玩这套么?炸鸡加啤酒...不对,鸡血兑白酒,比现代人订一摞合同都好使。

    “殿下不是厌恶我这个小人么?”燕重锦像老和尚一样坐在原处,八风不动。

    “讨厌的是你的性格,相中的是你的能力,一点不矛盾。”梁焓已经想通了。与其坐等被两个好兄弟玩死,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培植羽翼。燕重锦虽然丑了点、傲了些,但以此子才华,若能真心效忠自己,那绝对是老鼠掉进米缸里——捡他娘的大便宜。

    “好。”燕大少爷终于执起酒碗,“承蒙殿下青眼,重锦荣幸之至。必鞠躬尽瘁、赴汤蹈火,助殿下早登大宝。”

    梁焓顶着张奶油脸乐了:“我这就叫人捉鸡来。”

    燕重锦笑着执起他的手:“何必麻烦鸡?”

    “——啊!!”

    ☆、10逛窑

    羲和十九年冬,淳宣帝病危,太子梁焓监国。

    六年光阴如淙淙溪水,一淌而过。濯清了朝中杂尘,滋润了东宫沃土,也让两个少年像喝足甘露的杨柳一样抽条拔高。

    政通殿中藻井绿暗,烛影红酣。兽纹漆案后,角落里的琉璃镜映着两道相对而立的人影。一个高冠博带纤瘦挺拔,一个劲装威仪银面清冷,像两头倔牛一样对峙在大殿门口,互不相让地争执着什么。

    候在殿外的夏荣公公忧郁地叹了口气。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两位小祖宗了?

    “本宫不过是去访察民情,少保都未说什么,燕侍读为何拦我?”梁焓通常只有窝火的时候才喊某人的官职。

    “不好意思,下官还有个兼职叫东宫校尉,直接负责您的人身安危。”燕重锦抱着双臂,语气凉飕飕的,“就算不考虑这点......如今圣上卧病在榻,殿下身为监国储君,去烟月作坊探访民情成何体统?”

    “哟,不拘小节的燕大少还讲体统了?”梁焓一挑远山眉,“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本宫去哪儿了?”

    门外传来夏荣打着颤音的公鸭嗓子:“殿下说的对,没人知道!”

    梁焓:“......”

    相比春生,夏公公的优点就是实在,缺点是太他妈实在。

    望着面皮紧绷的太子,燕重锦又问了一遍:“寻花问柳也不是什么逆天的大过,但殿下非选这个节骨眼儿逛窑子,总得告诉下官为什么吧?”

    这家伙晌午从中宫出来就神情不对,批完公文就要偷溜出去,他便猜着准是出了什么事。两人六年来相扶相携,梁焓对他极为信任,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今日却反常得像个锯嘴葫芦,怎么问都不肯吐实话。一来二去磨没了耐性,燕重锦也被拱出了火气。

    “与你无关,让开。”

    白色的身影像门神一样巍然不动。

    梁焓眯起五轮八光两点明眸,使出了杀手锏:“再拦本宫以后就没蛋糕吃了!”

    对方果然动摇。

    “薯条炸鸡面包牛排汉堡都没得吃了!”

    对方退开一步:“殿下,请。”

    梁焓得意地笑了。

    一个吃货还敢跟料理小王子斗?小燕子你再飞两年吧。

    然而唇角的笑意还没舒展到眉梢,就彻底僵死在某人清秀的小脸上。

    身后人飘然收回剑指,燕重锦不紧不慢地道:“根据契约,下官可以单方面驳回殿下的意见,并有权在殿下行踏差错时予以扭正,方式任选。”

    梁焓像被筷子扎过的皮球一样泄了气。

    他当年一定是脑子让猪撞了才会订那个破契约,搞得自己事事被人掣肘,如今连下半身的事儿都不能自主了。

    “给本宫把穴道解开,不然....”

    “不然如何?”燕重锦贴近过来,冷笑道,“把你那些华而无实的破烂也收回来?”

    靠,你丫收礼的时候怎么不说华而不实了?!

    为了改善东宫和大淳百姓的生活水准,顺带增添点生活趣味,梁焓“发明创造”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会自动扇风的扇子,能飞到天上的热气球,可以储存水果生鲜的罐头,柔软舒服的弹簧床垫,还有让他与燕重锦大赚横财的玻璃。

    每年燕重锦过生日,他都会送一件新发明的物件,由燕家出面代售,用流转回来的盈利充塞东宫的小金库,再以真金白银笼络士族和朝官。

    待上面那位觉察到小太子才是结党营私的祸首时,梁焓的羽翼已经丰满得像奥尔良烤翅一样。老皇帝投鼠忌器,想废也不敢废,生怕对方来个弑父篡位。

    诚然,梁焓与这位父皇既无深仇也无大恨,不过是提防着彼此。他在病榻前也始终扮演着孝子角色,对方心脏病发两次都让梁焓用心脏复苏术抢救了回来。

    日子一久,老皇帝也想开了,干脆称病宫中交出大权,公开让太子监国主政。

    在这种皇权交接的高危时期,燕重锦怎么也不能让梁焓出意外,哪怕对方正在用眼刀凌迟他。

    “这样吧。只要殿下肯说实话,下官就同意你去。”

    梁焓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了,自己再不说恐怕会被钉在这里一宿。他沉着脸道:“父皇连日病重,母后今日召本宫去,是要我尽快大婚,为父皇冲喜。皇后的人选订了兵部尚书宁伯温的嫡长女,也是忠国公石老将军的外孙女——宁合容。”

    燕重锦纳闷了:“听闻宁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东都第一才女。家世年龄与殿下也般配,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不妥,我以前也挺憧憬三宫六院的生活。但为了给父皇冲喜,就要和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成亲上床,和畜生配种有什么区别?!”

    门外传来咣当的倒地声。

    “小点声。”燕重锦给他解了穴道,“这和你逛窑子有何关系?”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梦里的那个神仙国度?那里的人都是自由恋爱成亲的。”梁焓闷声道,“难道做了太子就连谈恋爱的机会都没有么?”

    燕重锦忍俊不禁:“你上青楼楚馆里找真爱?”

    “那就大街上找去!我不管,反正今晚老子要逍遥快活一回。”他活了两世都没交过女友,如今却被人一言定下终身大事,心里憋屈得很。眼瞅婚期将近,此时不浪,更待何时?

    梁焓抬腿往外走,袖子却被人拉住。

    靠,还有完没完了?他不耐烦地回过头,冷不防被一件金丝鹤羽轻裘糊了一脸。

    “外面冷,多穿点,免得姑娘家被你的鼻涕吓跑了。”

    梁焓哼了一声,裹上裘氅,像刚出笼的鸟儿一样飞了出去。

    今夜是上元节,东都城里的灯会市集比以往热闹了一倍,物价也翻了一番。梁焓出得东宫,走马观花地闲逛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忘带钱袋了。也难怪,以往出门在外,看上什么也轮不到他掏银子。

    入得花街,寻了家人气火爆的妓馆,刚问了一句能赊账吗就被老鸨轰了出去。

    往来的路人纷纷侧目,看着一个俊秀清矍的贵公子在妓院门口摇首叹息:“世风日下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缀在暗处的燕重锦也同样一声叹息。这个智商基本可以告别嫖客了。

    泡妹尚未成功,岂能轻言放弃?梁焓开始四处抛媚眼,勾搭外出赏灯的姑娘。

    他生得好看,眉淡唇薄目如悬珠,纤腰窄臀衣着华贵。这么一坨鲜美的饵料,怎会钓不上肥鱼?

    “这位公子可是一个人?”绯衣雪裙的二八丽人羞答答地靠近搭讪。

    梁焓莫名其妙:“我不是一个人难道是一条狗?”

    话题终结。

    又撒了会儿网,一个青衫淑女出现在灯火阑珊处,低眉浅笑:“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

    “啊?没有啊。”

    女子一噎,提灯离去。

    最后,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从背后戳了戳梁焓的肩膀,低沉而娇滴滴的声音响在耳畔:“公子,约吗?”

    太子殿下心花怒放地转过头,当场吓退三步。

    “男、男的不约!”

    寻觅了许久,终于坎坎坷坷地行到花街尽头。梁焓满心挫败,全然没了出宫时的雀跃神采。他慢悠悠地逛到一条巷子口,看到街角坐落着一处花灯罗列的热闹府院,里面隐约传来丝竹箫韶之声。顺着门上的牌匾望过去,红灯映着三个金粉大字:百音坊。

    梁焓再次提起了兴致。穿来这么久,他还没进过古代的ktv,不妨听听。

    跨进大门,踏入庭院,靡靡乐声清晰了许多。梁焓横穿过绣径交错的庭院,撩起云贝珠帘,步入银灯生辉的大厅,便看到正中搭起的一座巨大圆台。台上四名舞姬和着曲子翩翩起舞,下面的客人围成一圈坐在案后,左拥右抱,饮酒作乐。

    这百音乐坊与百香馆、百草堂齐名,是东都三大消闲享乐胜地之一。和另两家勾栏不同,百音坊的妓子不叫妓子,叫乐倌儿;嫖客不叫嫖客,叫风流雅士;把门一关,买卖还是那些买卖,不过换个说法,档次就瞬间高大上了。

    梁焓摸摸空荡荡的腰间,直叹一文钱难倒皇太子。

    “这位哥哥可要入席?”一个俏生生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

    燕重锦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屋檐上,凝神观察着四周,忽见游廊里掠过一个矮小的身影。

    明红的灯笼光映在女娃的脸上,将额角的月牙胎记暴露无遗。

    眼见对方接近了太子,燕重锦心中一惊,当即翻身跃下,一把拽过梁焓:“快走,这地方不对。”

    “你怎么又跟着我......”梁焓瞪起黑白分明的眼,“不过一个小丫头,你紧张什么?”

    这小丫头会在十年后要你的命!燕重锦来不及解释,只得低声劝道:“这里可能是庆王的地盘,不宜久留。”

    话音刚落,百音坊内的笛声陡然一转,变得尖厉起来,如银瓶乍破、万军来袭。游廊里霎时漫起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数十个蒙着面纱的舞姬冲了过来,竟个个是武功好手!

    燕重锦呛了一口,暗道不好,连忙屏息提气,抱起梁焓跳上了房。

    皇宫在前,追兵在后,白鹤般的身影敏捷无声地起落在屋瓴之间。

    燕重锦抿唇吹了一声口哨,隐在乐坊外的太子暗卫纷纷现身,和一众舞姬短兵相接。

    “你如何知道...那是...二哥的地盘?”梁焓大头朝下,像麻袋一样被他扛着,姿态极不优雅。

    “那小丫头......就是当年陈家被绑的孙女儿.....陈鸢。”燕重锦只觉头脑发昏,呼吸困难,胸口仿佛压着千钧重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越过高墙,跳进了一户深宅大院。脚刚着地,精神一放松,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11隐疾

    “诶哟。”梁焓大头朝下地摔在雪堆上。脸着地。

    他骂骂咧咧地支起身,抹了把脸,看到燕重锦一动不动地倒在旁边,心里不禁慌了神。

    “喂、喂!你怎么了?”他将趴着的人翻过身,试着摇晃了一阵,对方没有清醒。

    梁焓又罩着某人的脸狠拍了几巴掌,仍不见效。最后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居然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了!

    糟了,不会是方才......他抬起头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一户人家的后花园。墙脚下植了一溜鹅毛矮竹,假山崛石之间,几株柽柳青松错落而生。花林中点缀着几盏亭灯,萤火云母般的青光掩映着一条蜿蜒狭窄的幽径。

    梁焓将燕重锦负在背上,沿着林间甬道狂奔不止,刚闯出花园就撞上了一对饭后散步的主仆。

    乍见二人,披着银鼠斗篷的羸弱小姐以帕掩唇,也掩不住一脸的惊愕之色。旁边的绿衣丫鬟瞪圆了眼,一边张皇四望一边鼓起胸脯,憋足了气力就要尖叫。

    “来...”

    “住口!”

    梁焓眼神凛冽,一句厉喝将对方的喊声堵了回去。那丫鬟登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瑟瑟发抖。

    看出面前的男子气势不凡,绝非宵小之徒,小姐倒镇静了下来:“二位这是......?”

    梁焓来不及多解释,急声问道:“有没有安置病人的客房?”

    “有、有。”

    “带路。”

    一脚踹开房门,将人平放在榻上。梁焓抬手揭开了燕重锦的面具。

    猛地看见那张恐怖如鬼的脸,身后两个女人骇得倒抽凉气,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梁焓回过头,分别指着小姐和丫鬟道:“你,开窗通风。你,去请大夫。”

    丫鬟急眼了:“这颐气指使的,你谁呀你?”

    “快去!”

    小姐似是被他的言辞厉色唬住了,捅捅丫鬟的腰眼:“去吧,请林大夫过府,别惊动旁的。”

    解开燕重锦的衣襟,看到脖颈上一片密密麻麻的鲜红疹子,梁焓就知道事情糟糕了。

    拜某人的狗鼻子所赐,这届东宫不行,只有太监没有宫女,就连身为太子的梁焓也从不用熏香。因为无论是味道浓郁的香料还是胭脂水粉,一旦被燕重锦闻到,轻则喷嚏连天,重则过敏休克。

    梁焓真心替某人感到悲哀。生成这种倒霉体质,世间的女人十有**都是过敏原,这家伙以后还怎么成亲?不过低头看了看对方的脸,感觉自己又多虑了。

    再一探鼻息和心跳,梁焓变了脸色。

    燕重锦心跳很微弱,呼吸已经没了!

    望着床上人紧闭的双眼,他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狠狠一咬牙,合着眼俯下了身。

    “呲。”身后女人杏目圆瞪,手里的帕子撕成了两半。

    这样的脸也亲得下去?

    忍着呕吐的*做了几回人工呼吸,总算感应到对方的气息。梁焓松了口气。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在第一时间保住命,这家伙睡一会儿就会自动清醒。

    他一边解燕重锦的衣服,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去端盆温水来。”

    小姐呆愣地点点头:“好......好。”

    过敏体质是天生的缺陷,没有现代医药的辅助,梁焓也不清楚要怎么治。宫中的御医给燕重锦开过不少方子,皆不奏效,只有沐浴这招儿稍能控制皮疹的蔓延。所以只能先给他洗干净再说。若是一不留神挂了,换寿衣也方便。

    刚剥掉对方的上衣,听得小姐在外面敲门:“公子,我把水盆放门口了。”

    “端进来吧。”

    “那个......”她声音里带着纠结,“我觉得我不太方便。”

    雕花木门被从内推开,梁焓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问道:“有什么不方便的?这不是你家么?”

    原来您还知道这是别人家啊......小姐苦笑着将水盆递给他:“你们断袖不容易,我还是不打扰了。”

    “断......”梁焓原地懵逼,“等一下,你好像误...”

    “小姐!大夫来了!”绿衣丫鬟拖着一个素衫郎中奔了过来,气喘吁吁道,“不过奴婢回后宅的时候让老夫人逮着了。现在惊动了国公爷,老爷子抄了家伙正往这边来呢。”

    梁焓眼皮一跳:“这里是国公府?”

    小姐颔首道:“外祖父正是忠国公,他脾性刚直,公子还是带房里那位避一避吧。”

    “外祖父?那你是......?”

    “小女子宁氏合容。”

    梁焓手一抖,水盆哗啦洒了满地。

    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石老将军已经风风火火地杀到了。

    “呔!哪里来的小贼,竟敢欺负我外孙女儿?!”老将军举着钢刀冲了过来,“信不信老夫劈死你个狗尾巴......太、太、太子殿下?!”

    梁焓盯着鼻尖前的寒刃擦了把汗:“国公爷宝刀未老,本宫甚感欣慰。”

    忠国公连忙把刀藏到屁股后头,讪讪请罪:“老臣莽撞,不知太子深夜驾临,冲撞了殿下......”

    “不知者不怪,也是本宫贸然来访,唐突了宁小姐。”梁焓将水盆交给郎中,“劳烦这位大夫去瞧瞧屋里的病人。”

    那郎中包着头巾,两眼莹绿,长相怪异,却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他不慌不忙地应了一声,提着药箱进了房。

    忠国公老眉一皱,问向梁焓:“殿下为何此时还在宫外?难道没接到圣上的谕旨么?”

    “什么谕旨?”

    “方才袁大统领带兵路过此街,说是奉圣命前去一家乐坊清剿刺客。”

    梁焓纳闷道:“宫里这么快就得知本宫遇刺了?”

    “殿下也遇刺了?”忠国公面色一变,凑过来耳语道,“看袁统领的样子,遇刺的应该是圣上。”

    “什么?!父皇遇刺了?”梁焓大惊。

    “据说廉王和庆王已经奉旨入宫,老臣琢磨着,恐怕......”没听他说完,梁焓已经快步冲了出去。

    ——奴婢陈鸢,拜见吾皇万岁。

    中秋宫宴,百官云集。怀抱琵琶的女子朝高高在上的帝王盈盈叩首,额角的朱色月牙如仙似魅。

    此后不久,这位陈乐师摇身一变成了陈贵妃。

    贵妃娘娘爱弹琵琶,爱吃枇杷,还为患有肺病的淳武帝调制枇杷膏。也就是那小小一瓶枇杷膏,差点要了梁焓的命。

    前前后后折腾半载,毒解了,废妃也投了狱,梁焓却还拖着病体去宗人府探监。

    直到得知陈鸢乃庆王之后,牢房外的帝王才终于白了脸色。

    陈鸢披头散发地坐在角落里,冷然笑道:我父王当年沉冤而死。陛下,这十年来你可睡得安稳?

    梁笙谋逆作乱,何冤之有?这杀兄之罪,朕从不后悔。况且,你也不是他的女儿。梁焓隔着铁栏叹息道。

    庆王府一百七十六口,他连根儿草都没留。

    你怎知我不是?

    你长得丝毫不像我那位二哥,反倒......罢了。梁焓垂下眼,对扶着他的人吩咐道:扶朕出去吧。

    重锦。——

    回荡在耳畔的两个字遥远而又清晰,让旧日的梦境像泡沫一样无声碎裂。那些模糊的容颜和朦胧的光影,全化作点点流萤,飞快地消逝在黑暗之中。

    细长的银针从肩颈处拔了出来,红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很快恢复了光洁的肌肤。榻上的人睫毛轻微一颤,睁眼醒来。

    视线逐渐对焦清晰,燕重锦晃了晃仍有些迷糊的脑袋,认出了床侧的素衫大夫。

    “林叔叔?”

    林子御抬起碧眸:“醒了?”

    “这是哪里?”

    “忠国公府,太子把你交给我就走了。”

    燕重锦一怔。这忘恩负义的小子,亏自己拼了老命把他拖出来。

    林子御将他的衣服递过去:“重锦,你这毛病可真要命,日后若是遇到个浓妆艳抹的女刺客还怎么打?”

    林子御乃医仙高徒,曾因身中尸毒容颜大改。他是燕不离的熟友,自然清楚燕重锦身上的隐疾,只是研究几年也没法子根治,让林神医多少有些挫败。

    “所以我练弓嘛。”燕重锦穿好衣服,不以为意地道,“无须交手,远距离让她香消玉殒。”

    林子御哭笑不得:“说得轻松。不容女子近身,难道你这辈子不娶亲了?”

    说到底,这事的根子还在燕不离身上。燕重锦是早产,又生于冰窖,还是婴儿时便已寒毒入骨,所以自小体弱多病。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筋骨因习武之故强健了不少,他的体质却越发敏感,近两年甚至到了花香都不喜闻的地步。

    燕重锦倒看得开:“天下之大,不施脂粉的女子也是有的。”

    手里一凉,掌心处多了一只玲珑小巧的青釉瓷瓶。

    “林叔治不好你的病,不过能帮你防控症疾。里面的小青丸可提高你的抵抗能力,服一粒能撑四五个时辰。”无良叔叔内涵地一笑,“应该够度一夜良宵了。”

    燕重锦嘴角抽搐:“多谢林叔。”

    见他戴上面具就要出门,林子御慌忙拦道:“你现在可吹不得风。”

    “无妨,我裹得严实。”燕重锦问道,“对了,太子是回东宫了么?”

    “我听他和国公念叨了几句......什么皇上遇刺,召皇子们入宫......诶,你小子跑什么?别出去!”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天降大雪。皓月当空,天地之间一片银白。

    燕重锦脚不沾地,心急火燎地奔向夜色里的皇宫,将呼啸的冷风抛在身后。

    看来梁笙蛰伏六年,眼见皇帝病危,龙椅要飞,还是没能按捺住。

    上一次老皇帝宾天,庆王也用了同样的招数。满城散布皇上遇刺的谣言,在去往皇宫的必经之路上设了埋伏。

    此刻的安午门城楼,恐怕已经潜伏了成百上千的弓箭手,只等太子入瓮。

    梁焓这个蠢货,这么明显的圈套还往里钻!

    ☆、12逼宫

    霜打脊兽,风卷阍帘,雪没玉墀。深夜里的穹阊殿静得诡异。

    殿前侍卫皆身条笔直地立在宫门前。只是走近了便会发现,这些人早已死去多时,像冬天里的咸鱼一样冻得硬邦邦的。烛影昏惑的长廊里,十几名宫女和太监躺得横七竖八,空气中着弥漫一股腥咸的血气。

    没有人知道,寝宫里的帝王正面临着此生最大的威胁和羞辱。

    铜鹤灯上跳动着幽蓝的火苗,镰型弯刀映着青白的冷光,照亮了榻上男人浑浊的老眼。

    老皇帝满面骇然,声音嘶哑:“是你...你...怎么.....”

    “老奴怎么没死,对吧?”凌玄青扯起一个扭曲的笑容,加深了眼角刀刻般的皱纹。

    “陛下以为老奴这些年为何蜷居宫中,在你脚下苟延残喘,做猪狗一样的奴隶?六年前你想隐秘处置了我,我自然也有隐秘而活的办法。”

    现在,是时候还债了。

    “不、不要......”对方惊恐地望着逼近下体的刀,哀求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天下。”一直沉默面壁的男人终于转过了身。

    望着龙床上苍老的父亲,梁昱面无表情地道:“父皇还是尽快下遗诏吧。”

    皇帝瞋目裂眦,气得浑身哆嗦:“你这个混账不肖子!”

    凌玄青扬眉一笑:“他又不是你儿子,为何要孝顺你?”

    皇帝顿时面如死灰。

    梁昱变得不自在起来,将拟好的诏书丢给凌玄青,铁青着脸走出了寝阁。

    凌玄青掂着手里的利刃,威胁道:“交出玉玺,传位廉王,老奴可以考虑给陛下留个全尸。”

    皇帝目光空洞地望着他。

    曾经权掌天下的王者,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龙困浅滩,还要忍受儿子和太监带来的折辱,内心的悲哀可想而知。

    “梁瑱,传位给廉王你不吃亏。”凌玄青凑到皇帝耳边,低声劝道:“其实他是你儿子。”

    仿佛熄灭的蜡烛重被点燃,枯涸的眼里亮起了希望的光,皇帝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我与想容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越矩。”凌玄青苦笑一声,“是你自己疑心太重,把亲生儿子推给了我。”

    如果这个人肯对廉王好上那么一丁点,梁昱又怎会心灰意冷这么多年?甚至选择认自己一个老太监做父亲?如果不是这个人把梁昱逼至绝境,以那孩子的心性,说什么也不会孤注一掷,联合庆王逼宫篡位。

    可惜,没有如果。

    淳帝闭着眼挣扎了一阵,还是妥协地点了头。

    颤颤巍巍地题名用印,他猛烈地咳了一番,咯出的热血溅在诏书上,赤如朱砂。

    “你们不会得逞的......咳咳咳......”老皇帝笑着抬起头,“太子手中握着大半个朝廷,京畿的兵力也远非尔等能敌......”

    他的遇刺原本有惊无险,却紧接着被太子在宫外遇刺的消息误导,召袁儿方调禁军去围攻乐坊,导致皇宫防范虚耗让人钻了空子。但逼宫造反岂是几千府兵和这群内监做得成的?只要太子缓过神来,一个回马枪就能把这群乌合之众一锅端了。

    以他那小儿子的性情和手腕,怎会被凌玄青这等宵小拿捏?只怕在梁焓眼里,这轻飘飘的一纸诏书不过是废纸一张,哪里拦得住扶摇九霄的真龙?

    凌玄青闻言却毫不惊慌,反而笑意深沉:“太子殿下向来孝顺,怎舍得陛下独自上路?只怕他现在已经先你一步,在黄泉下等着接驾了。”

    乌云如墨,遮住了月光,渲染开整片苍穹。安午门下的风雪陡然大了起来。

    一道幽昧的人影极快地穿过茫茫雪幕,如轻燕般掠过雪地,不留半点痕迹。

    燕重锦疾驰一路,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座高耸的城楼,如黑色巨枭般矗立在地平线上。脚下是两道新鲜的车辙线,车辙的尽头,是一辆紫檀鎏金油青顶马车。

    太子的撵驾停在安午门下,车夫冲守卫亮了腰牌:“快开门,太子殿下奉诏入...”还没说完,一支利箭已经穿透了他的喉咙。

    “嗖嗖嗖......”漫天箭雨从城楼上射了下来。

    “——太子!!”燕重锦惊吼一声冲了过去。

    可他离得太远了,等奔至城下,太子的驾撵已被连马带车扎成了刺猬。黑红的血从车厢里溢出来,染在干净的白雪上,刺目灼心。

    “梁焓......梁焓?!”燕重锦一掌掀开车门,死命地去拖俯卧在车厢里的人。

    身后城门大开,一行黑衣装扮的人走了出来。

    感应到背后凛冽的杀气,燕重锦下意识旋身避过,一支火箭当地一声扎中了车壁。

    望着三丈外持弓而立的女子,燕重锦咬了咬牙关:“庆王的手下真是好能耐,六年前让你逃了,今日正好新账旧债一起清算!”

    “哈哈哈哈哈......”芊儿娇柔的眉目忽而变得森寒,“臭小子,当年就是你伤了本姑奶奶,你以为女人就不记仇么?”她做了个手势,城楼上霎时立起无数黑影,耳畔响起了张弓崩弦之声。

    “你以后就不用麻烦了。”燕重锦立掌为刀,“死人毋须记仇!”

    “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杀了他!”

    城楼上再次飞下一片箭雨,只不过不是射向燕重锦,却是径直奔她而来!

    芊儿慌忙躲闪到马车侧方,身后的黑衣人猝不及防,霎时被扫倒一片。

    “怎么回事?”女人脸上露出惊惶之色,狠狠瞪向某人,“是你小子搞的鬼?”

    “关我屁事。”燕重锦也愣了。

    芊儿仰头冲城楼上喊去:“韩都尉,你们射错人了!”

    “没射错,姑娘。”城楼上方飘下来一个熟悉又贱气的声音,“你的韩都尉在马车里呢。”

    “太子?!”燕重锦惊喜地叫道,“你没事?”

    梁焓站在城楼上,推了推脑门上沉甸甸的铁盔,笑道:“燕侍读也太小看本宫了,我有那么笨么?”李建成是怎么死在玄武门之变的,他可记得清清楚楚。袁大统领带兵出宫,圣上遇刺急召皇子,这俩事儿撞一块显然有诈,他怎么可能不带脑子地以身涉险?

    “不可能!”芊儿将趴在车厢里的“刺猬”翻过身,才看清这是联合庆王起兵的韩都尉,额上顿冒冷汗。“怎么会这样?”她忿恨地向上望去,“你是何时偷天换日的?!”

    “本宫何须偷天换日?”梁焓不咸不淡地道,“皇宫四扇城门,一扇从来不开,两扇日落闭锁,唯安午门是朝臣觐见的必经之路。韩戬乃庆王连襟,这一点本宫与袁统领心知肚明,所以一开始就只给了他将位,没给他兵权。”

    “明白了大姐?安午门的天日,一直攥在本宫手里。”这城楼内外的士兵是梁焓亲自选的,用大把银子养出来的,几乎到了只认太子不认老子的地步。只可怜了韩都尉,估计到死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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