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挪了挪屁股,额头上也冒了汗,两名审讯刑警再次确认,他的确跟楚梅的死没关系。 这也是囚徒困境的一种形式。 给予减刑奖励,从而激励囚徒率先供出所有同伙的罪行,看起来囚徒是因为减刑诱惑而供出同伙,实际上却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等,因为在隔离审讯过程中,谁也不知道同伴会不会成为那个率先背信弃义的人。 此刻对陈作山的审讯,自然也是利用了这种信息不对等。 如果他知道楚梅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警方要查清楚梅究竟跟母亲有没有矛盾,她是怎么想的,没那么容易,便不会有此刻的如坐针毡了。 他只能抵赖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钱允亮和赖相衡都没有拆穿他,但却给了他一个“我们知道你在撒谎”的眼神。 此刻的不拆穿,反倒会让陈作山更加如芒在背。已经爆炸的炸弹就不吓人了,能唬住人的,是那些看不到倒计时还剩几分钟的定时炸弹。 赖相衡继续道:“说说这次楚梅怀孕吧,她怀孕两个月了,推算到两个月前,你正好陪着导师徐鹤清来了一趟中国吧?” 陈作山沉声道:“是那时候……应该就是那时候。” “可我们查到,两个月前那次回国,你们的目标并不是墨城,从行程来看,你们飞到首都后,直接乘动车到了双李市区,只在卡尔顿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还不到6点你们就退房,没了行踪,是去马蹄岛了吧?” “我没去!”陈作山先把自己摘出来,才继续道:“导师真不带我上岛,我这才有空回墨城见楚梅。” “那你是怎么认识码头上的人的?又是怎么给自己安排这次偷渡的?” 陈作山又掉坑了。 他终于意识到,提前编好的看似天衣无缝的说法,碰到这些警察就会漏洞百出。 太低估这帮人了,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逐字逐句筛查谎言寻找漏洞,况且,陈作山并不知道警察究竟掌握了些什么。 他怂了。 龙淑兰楚梅母女已经归案,北极星的诸多大佬也被抓了。这些人里任意一个都有可能将他供出来以求自保。 或许楚梅不会?可她一个人能顶什么用呢? 陈作山心乱如麻。 “你怎么从双李码头回墨城的?什么交通工具?”赖相衡问道。 “嗯……” 陈作山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混乱的思绪中弄清了赖相衡这句话的意思。 他心不在焉地开口道:“开车来的……嗯……别人给我导师用的车……可能是闫氏吧,每次跟导师一块回国,吃喝招待什么,都是闫氏搞的。” 两个月前,已经无法从交通监控上查到陈作山驾车回墨城的记录了。 赖相衡:“那你为什么去见楚梅?” 陈作山反应又慢了半拍,他刚想开口,赖相衡提醒道:“你可别说是因为爱情,少扯淡,你们早就心怀芥蒂了吧?” 其实,赖相衡更想用“各怀鬼胎”,为了唱好红脸,他临时改口了。 “我也不想去啊,她妈威胁我。” “为什么威胁你?” “她……就是生气,气我出国,把楚梅扔下,还气我把她的发现宣扬出去……” 陈作山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再也没有强撑出来的淡定,而是深深的迷茫。 “我跟你们说实话吧,”陈作山低头看着自己被拷住的双手道:“我这人,没什么心眼,也没多大野心。 我要是有心眼,能看上楚梅?” 他这逻辑……虽然引起了两名审讯刑警的鄙视,但细想想也有点道理。都是成年人了,谁谈个恋爱还不从现实出发算计一下呢。 “……我知道他们做的事儿之后——我是说那些疯子相互报仇,杀人不眨眼……说真的,我要吓死了,闻所未闻。 谁成天的跟一群杀人犯在一起,会不怕呢? 可因为这事儿是楚梅告诉我的,她劝了我很多,她让我别害怕,说那些疯子不会随便杀人,他们只是想报仇。 她劝我这些,大概是看出来我害怕了,不想让我离开吧。 哎!……我一开始就应该离他们远远的,立马辞职换工作,可是楚梅提出了一个想法,她让我专门搞这方面的研究。 当时我以为她在开玩笑,那简直……简直就是疯了…… 可是,那段时间的确有几名患者病情大幅度好转——是那种大脑已经出现器质性损伤,现有医疗条件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好转。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疯子团伙里已经报了仇的,而且都是在实施报仇后,精神状态发生的好转。 好歹我是大夫,多少总有些好奇吧——对!就是这好奇把我害了! 哎!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远离是非的时候,楚梅还在一个劲儿劝我——已经不能说是劝了,洗脑还差不多。我就更犹豫了。 患者病情好转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即便让他们好转的方法是犯法的,可只要有了研究方向,总能找到效果相同的替代方法。 这么一想,我就很动心了,可就凭我一个本科毕业的小大夫,即便我真有心搞出点名堂,我在学术界一没有发言权,二没有门道,还是难于登天啊,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上面的领导抢功劳。 况且,这事儿犯法啊,我可不想被人抢完功劳,等到东窗事发的时候再被推出来背锅。 再三比较,我决定出国看看。国外的学术环境应该更好吧?反正我们医院那些留过洋的同事都说好,说什么’国外的实验环境更宽松,不像国内,为了骗到研究经费各种数据造假,要是想搞出点名堂,就得去国外’,我就是信了这套,才把自己逼了一把,考了个研。 结果……哎!可能我就是不行吧,学术能力不行,跟人相处更不行,被人玩儿得团团转。” 陈作山的眼圈红了,他自己大概从没想到,压抑在心中的委屈,最后竟是向两个陌生的刑警倾诉。 他使劲吸了吸鼻涕,赖相衡看不过去,给他递了一张纸巾。他低着头,接过纸巾,闷闷地道了一声谢。 对陈作山的看法,赖相衡和龙淑兰有某些一致之处。 这人太怂,做事瞻前顾后,没什么主见。难成大事,但要说安安稳稳过小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凑合。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龙淑兰才将女儿未来的安稳寄托在了陈作山身上。 那楚梅为什么要拉陈作山蹚这滩浑水呢?她不想过安稳平凡的生活吗?可惜她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没法解答这些疑问了。 赖相衡又问道:“那你出国以后呢?都发生了些什么,尤其是,你的导师徐鹤清,他是怎么知道四医院那群疯子的?又是怎么把北极星组织起来的?” 陈作山低下头,用被拷住的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的两手之间露出来的鼻翼微微熙合,每次呼吸也都微微地发着颤。 他在哭。 哭了片刻,他挤出了一句:“那是我最后悔的事,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赖相衡又给他递了几张餐巾纸,并道:“好好说话,哭能顶什么用的?” 陈作山便使劲擤了擤鼻涕,开始了讲述。他真是比较容易被人影响和支配。 “我真没那么大野心,我就是想着,自己肯定没什么发言权,我说了也不会有人信,所以干脆把在四医院的发现拱手相让。说不定我的导师能凭着自己的学术地位一鸣惊人。到时候只要他能给我分几口汤喝,哪怕只是给我搞点奖学金,让我顺利读个博,我就满足了。 大富大贵扬名立万什么的,我根本就不敢想。” 陈作山苦笑一下,“你们是不是觉得特没出息?” 两名本科毕业立即参加工作,一天都不想再学了的学渣警察露出了礼貌的微笑,表示插不上话。 陈作山继续道:“我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野心……就那个小老头,徐鹤清,我看他也没啥本事啊,在国外不温不火的…… 谁知道他有那么大破例,一下就搞了个大事,那真是大事儿啊!” 赖相衡点头,表示警方当然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不必继续无意义的感叹了。 “……等我觉得害怕的时候,事情已经完全不是我能控制的了……那个北极星组织,那些岛上的实验,让患者去杀人,还搞成了比赛……徐鹤清才是真正的疯子! 可我知道了又能怎么办?我早就被他们排挤在外了,报警吗?他们很小心很狡猾的,为什么把实验地点选在荒岛上?就是因为没有哪个国家愿意消耗自身财力去公海执法。 我只能随波逐流……我……哎!我真的是稀里糊涂就这样了。” 讲完这些,陈作山仿佛是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被取了出来,他直了直后背,又长长地舒了几口气。 他脸上满是消极疲惫,一个人若是目标不明确,总随波逐流,别人能轻易能将他的东西抢走,便会经常露出这样的神色。 如果真如他所说的这样,那陈作山可真是条可怜虫。 赖相衡并没有因为这一点怜悯而忘记最初的目的,他继续追问道:“你还是没说龙淑兰为什么威胁你。” “她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陈作山皱着眉,使劲晃了晃脑袋,好像一提起龙淑兰,他就无比头疼。 “北极星的事,岛上那些实验,龙淑兰都知道了,她气得不行,一定要跟我见面。我要是不见她,她就举报北极星……呵呵,我去了,她还不是照样举报了吗? 她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一定要做成,是她的东西,谁都别想抢。 我抢了一回,现在是真后悔,我图了个什么呢?……” “龙淑兰怎么知道北极星的?”赖相衡继续问道。 “楚梅告诉她的,我告诉楚梅的。” 话有点拗口,绕口令一般,却也说明了个中关系。 从眼下已知的信息来判断,龙淑兰对陈作山绝非“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陈作山对龙淑兰也是又怕又烦。这两人不对付。 这种情况下,楚梅就成了他们之间的纽带和传话筒,疯子团伙的事,是楚梅告诉陈作山的,而北极星组织的事儿,也是她告诉母亲龙淑兰的。 只是不知道她给双方相互传递信息的意义何在。 楚梅处于两边讨好的状态。赖相衡和钱允亮都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既然提到了楚梅,赖相衡便试探地问道:“那你和楚梅见面了以后呢,你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自然不必多说,不然孩子哪儿来的。 至于说了什么,赖相衡只道:“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当然不能让他这样搪塞过关,就在赖相衡想要继续追问时,陈作山突然道:“不是吧,我都怀疑楚梅究竟在不在。” 他这话一出,钱允亮和赖相衡的心脏差点就蹦出来了。 难道他识破了?破绽究竟在哪儿? 不仅审讯室里的两人,在单面玻璃外旁听审讯的冯笑香和貂芳的心也高高悬了起来。 眼下,让陈作山撒谎前得好好掂量一下的先决条件便是楚梅。 楚梅和陈作山关系亲密——至少亲密过一阵子,因此知道一些他的事儿。尤其亲密的情侣之间,你并不清楚对方“知道”到什么程度,有时候你觉得某件事瞒得天衣无缝,可对方偏偏就知道了。 这就如同给陈作山戴了一个紧箍咒,然他不敢肆无忌惮地撒谎。 他受了多大压制,当发现紧箍咒是假的,纸老虎,便会有多凶猛的反弹,谁知道气急败坏下陈作山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审讯室里外的四名刑警,似乎形成了某种气场,都没急着说话,因为难掩担忧之色,都微微低了低头,钱允亮抽了抽鼻子,赖相衡则是揉了揉眼睛。 两人虽然受过专业的审讯训练,但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还是会跟随本能做出“遮羞反应”。 审讯是一个相互试探的过程,如果陈作山能够捕捉和解读到这些小动作的意思,他便会知道,他竟然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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