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部下部:季姜篇(5)(2 / 2)

天意 钱莉芳 0 字 2021-07-06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两三千年,也许是三四千年,总之那时的人类还没有记载史事的能力。一个不知名的、与我们迥然相异的天外生灵降临到我们这个世界上。它的降临伴随着惊人的“隆隆”声,所以我们的先人把它称为“龙”,又有人说它是雷神之子——季姜,我说过了,不管你有多么惊讶,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使它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把我们的海洋当成陆地了。它以为如此平坦的地方正是适于停降的。于是,它把它驾驭的乘具——我们有人称之为“星槎”——降落在了渤海。

我说过,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个世界对海洋一无所知。它们制造的器具坚不可摧,却唯独对我们这里最为平凡的海洋没有丝毫的防护能力。所以,星槎毁了,毁于海水的腐蚀。这个天外生灵异常惊恐。因为失去了星槎,它将无法回到它的世界。它开始考察我们这个世界。考察的结果使它更恐慌:这个世界缺乏制作“星槎”的原料!并且,这是一个还处在蛮荒中的世界,没有文字,没有计算,没有冶炼,没有建筑……总之,这个世界帮不了它任何忙。

就在它濒临绝望的时候,它注意到了我们的月亮,注意到了月亮的力量。星槎坠海使它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但没有使它失去智慧。在它们那个世界,已经知道了一条宇宙间最为神奇的奥秘:天体间存在着一种彼此牵引之力,近者强,远者弱,大者强,小者弱,正是这种力量维持着日月星辰的运转。你在海边住过,总熟悉潮汐吧?潮涨潮落,就是这种力量引发的。同时,这种力量还能使时间和空间发生轻微的变形。如果能用巧妙的办法,把这种变形集中、放大,就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时间会翘曲,甚至翻转——不要问,我说过了,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它心中升起:只要能设法填平它的星槎所坠落的那片海域,然后将这片填出的平地“逆卷”到它降落的时间里去,使它在那次降落的最后瞬间,落到一片平地上而不是海洋里,那么灾难就不可能发生——不要问我它为什么不直接去阻止这次愚蠢的航行,或静待大自然将沧海变成陆地。沟通时空的孔道与宇宙形成之初的不均衡有关,并不是所有的时空点都能来去自由。你知道,海洋中有许多不可接触的旋涡与暗礁,时间的长河也一样。如果时空穿越者可以无所顾忌地任意来去,宇宙早就因频繁的扰动而毁灭了。

好在填海虽然工程浩大,但不需要什么珍稀的原料,也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就行了。这个办法简单而有效。

它为这个绝妙的设想而兴奋,立刻着手实施。一方面,它开始制作能控制时间变形的神器。这比制作一艘星槎要容易多了,所

需的原料,也都能在我们这个世界找到:丹砂、雄黄、石墨、铅、云母、水晶、独居石……

另一方面,它开始用它的智慧推进我们先人的繁衍和发展。它教他们渔猎、耕作、书写、计算……它帮助他们建立国家、制定礼仪,以保持长期的安定,使人口得以持续繁衍。为了尽快开启民智,它甚至把它那个世界的智慧的精华——八卦,都传授给了人类。如果它知道这东西日后会对一个年轻人产生怎样的启发,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先民们对它既崇拜,又感激,尊奉它为“伏羲”。“伏”,就是“溥”,博大、伟大的意思;“羲”就是太阳神羲和。先民们把他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尊贵的名号奉献给了它。

但是,我们到底该叫它什么呢?“龙”和“伏羲”都不是它的真名,然而我也不知道它的原名是什么,也许在它那个世界根本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姑且称它为“龙羲”吧。

两项工作,要耗费龙羲很长的时间。但这对它不成问题,因为它的生命节律和我们不一样,它有足够的寿命来完成这些工作。

成问题的是,它的形体给它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它的脸和人类很相似,然而它的身体却完全不同于人类。随着智慧的开启,人们逐渐注意到它的形体的怪诞,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它。尽管它又教了他们裁制衣裳遮蔽身体,但已不能完全消除疑虑。

它到底长了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凭着后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以及上古典籍中片言只字的记载,我推测它的身体大致像蛇一样,但比蛇身粗得多,鳞甲也厚得多。

多么可笑!一个拥有如此高度智慧的生灵,却长着一副与我们这世界上最卑贱、最丑陋的生物一样的身躯。

它不得不退居幕后,由一名信使为它在人间奔走行事。它赐予了这名信使长生不老的生命,以换取他忠心耿耿地为自己效劳。这名信使就是彭铿,后人所称的彭祖。

龙羲把它的全部工作移到渤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利用那小岛活跃的地热,继续制造它的神器,但它依然控制着陆地上的一切。它不停地干预着我们的历史,使这个国家朝着它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它为夏禹铸造了九鼎,以巩固帝王的统治。九鼎可以用来监视九州,使帝王轻而易举地扑灭尚在酝酿中的叛乱,避免因战争导致的人口减少、国力削弱。它要最大限度地增强我们的实力,以使我们早日有能力为它实施那项庞大的工程。

夏、商、周三代过去了,我们由一个中原小国扩张成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我们使用的器具由木石变为铜铁;我们的算术已会计算面积、体积、效率,会解方程,会算勾股……施行工程的条件成熟了。同时,龙羲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也已大功告成。

现在,只缺少一个工程的领导者了。它开始物色合适的人物。

找谁呢?如此浩大的工程,会严重地动摇国本,不会有哪个现任统治者肯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它必须找一个有足够的统治才能、有强烈的权力欲望而又出头无望的年轻人,以获取权力为诱饵,以施行工程为条件,使他心甘情愿地为它效劳。

它找到了第一个人。当时那人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但已显示出了统治国家的天赋和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勃勃野心。然而这孩子在王室中低微的身份,已注定他此生与王位无缘。于是,龙羲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个孩子,一步步为他铺平通向权力的道路。经过数十年的谋划努力,终于使这个孩子神话般地实现了他的帝王梦,成为一个拥有空前强大的权力的君主。

然而,龙羲没有料到贪欲的力量。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权力的孩子又向他索取长生之法,也许,得到长生之后他还会再向他索取别的什么。

龙羲忍无可忍,让它的信使对这孩子进行了惩罚:取走了九鼎上最关键的部件——鼎心;同时,留下了一面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神奇镜子。

得到神镜使孩子由衷高兴,失去鼎心则使他怒火中烧。然而孩子不知道,就是那面使他高兴的神镜,其实也是埋藏在他身边的一个祸根。神镜损伤了他的心智,并最终断送了他的万里江山。

在放弃这个贪婪的孩子后,龙羲开始找第二个人。这次他很小心,找了一个聪明又正直的年轻人。他国破家亡,满腔仇恨,同样也正处于需要帮助的状态。然而,当它的信使彭铿跟这个年轻人一接触,立刻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相貌太特殊了——是一种柔美,女子一样的柔美。在这个凭勇力竞逐天下的时代,这样的相貌简直是致命的弱点!怎么能想象,一个貌若女子的统治者能驭使臣民服服帖帖地完成一项如此艰巨的工程?

龙羲不得不再次放弃,开始找第三个候选人。但它的信使在离开之前,给了那年轻人一件利器,让他用这利器去对付那个贪婪的孩子,算是对那孩子的惩罚之一。如果成功,将提前结束那孩子的统治,如果不成功,也能在心灵上给那孩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加速他的神智的崩溃。

第三个候选人在淮阴。他比前面两个更聪明、更优秀,但处境却比前面两个更糟糕。那时他正苦受贫穷、饥饿和寒冷的折磨,这使他对权势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对成功的追求比任何人都迫切。应该说,他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最合适的人选。改变这年轻人的命运,也比改变前面两个容易得多。年轻人缺乏的只是一条战时通道。而这条通道,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只要利用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在月亮对大地引力最强的八月动手,就可以使这条通道重现。一旦得到这条通道,年轻人就能凭着自己的智慧征服整个天下,不需要龙羲再额外费心。

然而龙羲却对这年轻人疑虑重重,原因正在于年轻人太优秀了。他的智慧超出了安全的界限,超出了龙羲所能控制的范围。在启用他之前,龙羲就测到了时间长河中传来的“预震”。这意味着,一旦正式启用,有可能发生强烈的“变异波动”,这将使龙羲失去预知未来的能力……哦,这太艰深了,我该解释一下。

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来说,龙羲是个外来者。它对我们这个世界做的每一点干预,都会改变我们固有的历史。而历史的每一次改变,又都会引发时间长河的一阵“变异波动”。变异波向前传递期间,未来的历史是模糊不清的。就好像一块石头投进水塘,只要波纹还在扩散,就无法看清水面的倒影。“模糊期”有长有短,但终有结束的一天,所以龙羲最终总能稳稳地把握我们历史的大局。

偏偏对于这个年轻人命运的改变,似乎竟牵涉到整条的“时间河”,由此引发的“变异波”可能要传递很久,也可能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因为时间是无限延伸的。

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改变极端优秀的人的命运时才会发生。这类人一生怀才不遇和充分施展才华这两种命运,对历史产生影响的差别之大,是不言而喻的。这样大的落差,足以形成一阵空前强烈的“变异波”,使整个未来随之改变。

到底要不要启用这年轻人,龙羲很犹豫。

过于杰出的才华,既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诱惑。这样的人才如果能为它所用,对工程的好处将是无法估量的。

最终,龙羲决定启用他。年轻人恃才傲物,有点不肯就范。不过这不要紧,现实会使他低头的。在年轻人被现实逼到绝望的境地时,龙羲的信使出现了。他用那神器牛刀小试,“扭曲”了一条山间小溪的时间,使年轻人目睹了一场激流忽断的神迹。年轻人死心塌地地信服了,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珍贵的鼎心,答应了这场交易。

于是,龙羲用它的神器打开了五百多年前的古道,也打开了年轻人的命运之门。然而,意外发生了。强烈的“变异波”在古道重现的刹那间诞生了!它震撼着整条时间长河,它的振幅是如此的巨大,竟至于把那件运行中的神器都弹射了出来,失落在了五百多年前的时代!

这本来也没什么,神器遗失了,可以再造。神殿中的设备已十分完善,再造一个不会再耗费很长时间。年轻人已日渐崛起,可以在资源方面给予它许多帮助。

然而它万万没有料到,世上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失落在五百多年前的神器经过辗转流传,居然落到了年轻人的手中!

年轻人凭着自己的智慧,小心翼翼地摸索,从死的物,到活的马,一步步试验过来,逐渐掌握了这神器的使用方法,迈出了探索真相的第一步。

随后,年轻人通过信使,提出要见他那位神秘的主人。他的理由编得很充分,龙羲同意了。

在海岛的神殿中,龙羲把它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异器械毫无戒备地展现在年轻人面前。它以为这个蒙昧世界的人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来了解那其中的意义,只会因此增加对它的敬畏和恐惧。

龙羲错了,它低估了年轻人。年轻人装作惊讶和崇拜的样子,心里却牢牢记住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开始向龙

羲询问一些与工程有关的问题,龙羲很乐意回答他。它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这样好的谈话者了,年轻人对它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极强的理解能力,又有充分的好奇心,不停地追根究底。谈到后来,龙羲甚至把工程的真正原因也说了:星槎坠海、时空可控、海陆转换……它并不指望这年轻人能听懂,只是在这个蛮荒的世界待得太久了,它感到一种深深的寂寞。难得有这么好的听众,既不把它当作神灵,也不把它当作妖孽,愿意平心静气地听它述说。

龙羲说得很高兴。但是,当它发现这年轻人真的能理解这一切时,它又警觉起来。

它感到了危险!年轻人也许会发现它的计划中那个致命的缺陷,并因此拒绝合作。于是,它向年轻人隐瞒了自己作为“伏羲”的那段历史。但是晚了,神殿中无处不在的奇特徽号,龙羲怪异的装束与步态,已经引起了年轻人的怀疑。

回去后,年轻人查阅了大量的史料典籍,再加上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孩的帮助,终于发现了这个神秘主人的真实身份。年轻人先是感到奇怪,不知道这样一段荣耀的历史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很快,他就恍然大悟,继之而来的,是极度的震惊和忧虑。那是一个阴谋,一个极其可怕的阴谋。他必须制止这个阴谋!

年轻人深知,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几乎不可能成功。而失败,则意味着残酷的报复。他并不关心失败后个人的遭遇,与阴谋得逞会带来的可怕后果相比,个人罹受的任何祸难都是微不足道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中之杰,千百年难得一出的奇才,如果他竭尽自己的智慧,都不能阻止龙羲的阴谋,那以后还有谁能制得住它?

他必须成功!他一定要成功!他殚精竭虑,用上自己在战争上的全部智慧,制订了一个极其周密的计划。他将动用此前从未在战场上使用过的、最强大的自然之力——地底的烈火。一开始,计划实施得很顺利。信使彭祖上了当,替他去说服主人,拿来了三支威力巨大的利器。然后,在渤海之滨、芝罘山下,他将这三支利器全部射向了龙羲所在的岛屿。就像他所预料的。利器的威力激发了沉睡已久的火山,火山爆发吞没了岛屿上的神殿,并引发了罕见的大海啸……

但当一切平息下来后,他得知了一个坏消息:龙羲还没有死!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那种生灵的生命力远远超出了人类。不管怎么说,他尽力了,并且不是没有成效。他摧毁了龙羲至少耗费三千年时间建造起来的神殿和神器,而重建这一切又要耗费同样长的时间。他延迟了阴谋的实施,为人类赢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有了这段时间,人类也许会发展出足够的智慧,找到对付他的办法。他满意了。

他深知自己很快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但他将坦然面对,并且永不后悔。

故事讲完了。

明月东升,月亮的清辉洒落在缓缓流淌的泗水河上,泛着阵阵银光。季姜许久不作声。

楚王道:“你听懂了吗?”

季姜点一点头:“听懂了。可是……”她慢慢地回过头,道,“这是真的吗?”

楚王道:“是真的。”

季姜道:“你能向我证明吗?”

楚王道:“可以。”

仰头看了一下天上,道,“月色不错,不过现在是四月,最好不要走得太远。”季姜一愕。

楚王探手入怀,很小心地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通体洁白、拳头大小的浑圆的玉石。

“季姜,”楚王道,“还记得王宫中那只总也找不到的野鸡吗?那不是野鸡在啼叫,那是时空在扭曲。还有那些划过王宫上方的流星,也一定让你感到迷惑了吧?那也不是流星在飞翔,而是玉雉在吸收月亮的能量。这是供奉在陈仓祠的雉神,我叫它玉雉。它就是那失落的神器。本来,它这么小,外形这么平凡,又是失落在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被人发现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龙羲对它的下落并没有十分在意。它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一个好奇的君王不惜出动上千人的军队来寻找它。那个君王就是秦文公。经过漫山遍野地搜索,玉雉最终被找到,并供奉到现在。我查过史料了,秦文公的时代,正是陈仓古道畅通的时代。”玉雉开始由内向外发亮,仿佛它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精灵点起了一盏灯。

雊!雊!雊!野鸡的鸣叫由低而高响了起来,笼罩在两人身周。一道流星般的细长的光芒飞来,直入玉雉之中,又是一道……玉雉越来越亮。

季姜有些恐惧地望着它,退后了两步。

楚王道:“不要害怕,靠近我一点。我们就要出发了。”说着,楚王轻轻旋开玉雉,那浑圆的、看不出有任何裂痕的玉雉竟随手裂为两半,每一半的内侧面上各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凸起,环绕着那凸起的是一圈圈精细的刻度,还标着许多奇怪的符号。

楚王道:“看着,这是时间,这是空间。”

楚王小心地调节着那形状古怪的凸起,然后合上玉雉。一道强烈但并不刺眼的白光立时从玉雉中射出,那光很奇怪地并不照射到远处,只是温和大度地将二人包容在这光亮中。

季姜不知道是由于紧张还是害怕,感到头晕,还有恶心。

楚王搂着她的肩道:“如果你觉得头晕恶心,别怕,那是正常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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