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部:韩信篇(6)(1 / 2)

天意 钱莉芳 0 字 2021-07-06

韩信诧异地回过头来,道:“怎么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张苍道:“一幅……画像。”

韩信笑道:“那有什么好紧张的?秦朝已经灭亡了,还有什么人的画像要搞得这么隐秘?打开给我看看啊!”

张苍道:“不!不!都尉,听我一句话,真的别看。”

韩信越发奇怪,道:“为什么?”

张苍道:“因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韩信道:“你说什么?”

张苍两眼望着前方,用一种奇特的、混合了恐惧和憎恶的声音道:“他是一个妖孽,真正的妖孽。他会带来最可怕的厄运。我……我不想再见到他,甚至是他的画像。我曾想把这画像烧毁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是有着真正神通的,我怕连他的画像也带有邪异之力……”

韩信注视着张苍。

这个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儒雅文吏,此刻脸色苍白,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之色,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韩信心中一动,道:“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

韩信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都尉,你别问了……”

韩信道:“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惊讶地抬头。韩信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张苍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称……东海君。”

治粟都尉内室。

几案上静静地放着那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韩信坐在几案前看着。

匣子还没打开,开启匣子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是张苍给他的。

“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真的吗?这个神秘的术士真有那么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为他而日益昏聩?帝国真是因为他而走向灭亡?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鬼怪。当初听仲修讲那个离奇的故事,他就认定那只是一出幻术与技巧杂糅的骗局。那术士可以骗过秦始皇、骗过仲修,甚至骗过师傅尉缭的眼睛,但一定骗不过他的。他相信,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他就能找出这个术士的破绽,戳穿这出骗局。然而没过多久,咸阳就被项羽焚烧劫掠一空,一切可寻的线索就此中断,他以为真相将永远埋没在宫殿的废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仅仅几个月后,就在这偏远的南郑,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以致他几乎有些来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面的云气玄鸟依然繁复精致,只是颜色已有些暗淡。这种在许多宫廷器物上都可以见到的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诡异。

真相也许就在这木匣之中,而开启它的权力,就在他手中。那术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让这木匣凭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怎么回事?难道他内心深处竟也开始相信那个东海君的妖术了?

不!不会的!怪力乱神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叫他害怕过。他理智而冷静,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坚信人的智慧终能解开一切谜团。

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

他终于将钥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地旋转。

“嗒”的一声轻响,匣锁松开了。他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幅叠得很平整的帛画,那丝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质地光泽明显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别的帛画要好。

他将手伸入匣内,取出帛画,犹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铺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幅趣÷阁致生动、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画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面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画面,与他相对视。

他感到口唇开始发干,手脚有些冰冷。

“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

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东海君,就是沧海客。

丞相萧何对这个新任的治粟都尉很不满意。

这个年轻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副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上朝三天两天迟到,廷议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居然还会闭目假寐起来。

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萧何遂把这个年轻人召进相府,疾言厉色地训诫了一通。

韩信一言不发地听着,等萧何训完后,才慢吞吞地说了句:“丞相明示,属下到底有哪件公事办错了?”

“就你这态度能不出错?”萧何真火了,“好,我现在就找给你看!”

萧何怒气冲冲地翻开有关军粮的账册公文。找个差错还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对公事上的积弊漏洞最清楚不过。

真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年轻人!

一小半翻下来,萧何吃惊地看了看韩信。

年轻人站在那里,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剥着自己的指甲。

萧何低下头去,放慢了速度仔细往下看。

一遍看完,萧何惊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开始看。

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地,第二遍也看完了。

萧何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韩信。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公事办得这么漂亮!汉军的军粮管理向来混乱,连素有经验的人都没弄好过。眼前这个一脸懒散之色的年轻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数据都精确异常,无可挑剔。他是怎么做到的?

韩信见萧何不语,便道:“如果丞相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等,”萧何犹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谈。”

韩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

萧何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着韩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夏侯婴说,你能将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吗?”

韩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婴为了摸他的底,拿了书房里的所有兵书来考他,从《六韬》《司马法》到《孔子》《吴子》,甚至连颇为冷僻的《鬼谷子》都问过了,也没能难倒他,于是就激动得不得了,赶忙进宫荐贤。然而这样的测试是很可笑的,他从来未引以为荣过。

“为将之道,最重要的不在于熟读兵书,”他道,“而在于将兵法的原理灵活地运用于实战,以取得胜利。”

萧何闻言精神一振,肃容道:“嗯,请说得具体点。”

韩信道:“如今的为将者,能背出《孙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有孙子那样的成就?说来说去,他们只是把兵法停留在口头上,一逢战场厮杀,还是只靠死拼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虚实之用。”

萧何点头道:“是的,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兵法有效,为什么会没人用呢?”

韩信道:“不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根本就没读懂。有些人背《孙子》,是给别人看的,显得自己有深度,实则连词句的意思都没弄懂,又怎么谈得上使用?另一种则是读懂了,但只懂了一半。上乘的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就是最简单的。肤浅者于是就认为它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空谈,浅尝辄止,不愿深究。像项羽就是这样。”

萧何皱了皱眉,道:“你说别的我都赞成,可你要说项羽肤浅,我难以苟同。他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人所共见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强大,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率诸侯灭之,其势何等赫奕!说这样的人兵法不行,还有谁行?”

韩信淡淡一笑。对项羽有这样误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弃楚归汉以来,三天两头有人一脸崇拜地向他打听这位力能扛鼎的传奇式人物。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灭亡秦国的不是项羽,而是秦国的统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严苛,赋役沉重。当此之时,民间积怨已久,犹如干柴遍地,只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势。再加上陈胜起义,席卷关东,事虽不成,也已将秦朝的统治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在这种情况下灭掉秦国,简直不需要技巧。这就是以项羽之浅薄也能成事的原因。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他打倒了一个巨人,只是这个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

说到这里,韩信心中一动。

显赫一时的秦朝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从内部开始糜烂?这正常吗?此前哪个朝代的兴衰周期有这么短?难道那个神秘的东海君——或者叫沧海客……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那他所图的又是什么?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

萧何没有注意到韩信的心事,他已经听得完全入迷。对时局这样别开生面地分析,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连连催韩信继续谈下去。

谈完时局,再谈治军,又谈治国……

谈到天黑,萧何喜不自胜地道:“汉国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不兴?我要进宫!我要立刻去见大王!”

萧何兴冲冲地走了。韩信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没有用的。

萧何现在的反应,就和夏侯婴与他进行过那番长谈之后一样。但他知道,没有用的。

汉王东归无望,早已懒得继续扮演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乐再生,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老萧!你烦不烦?”汉王一只脚踩在几案上,捋起袖管掷下一把骰子,头也不抬地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个月升到治粟都尉还不够?我窝在这鬼地方又有谁来提拔我……咦,该谁了?继续啊!”

萧何道:“大王,他的才能胜臣十倍,让他管理军粮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屁大材!你没听说他在淮阴时钻人家裤裆的事?重用这样的人,你不怕难看我还嫌丢脸哪!”说着,汉王又抓起骰子掷了一把,“呸!看看,手气都叫你搅臭了!别烦了好不好?”

萧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虑深沉,自有主见。他的忍辱负重,必是因为所图大者,不屑与市井小人争闲气。再说……”

“你还有完没完?”汉王“啪”地扔下手中的骰子,直起身子恶狠狠地道,“我可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拿那小子的事来烦我!再烦我我就叫人把你锁猪圈里去,你有话游说那些猪去!”骂完一头扎进那群赌友堆里:“看什么看?继续!”

萧何目瞪口呆地看着汉王。

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

人们所做出的一切高姿态,都无非是为了攫取某种利益。一旦确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圣人也会立刻撕下那些假面具,暴露出压抑已久的本性。

这一点,忠厚的萧何也许不知道,但是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还年轻,他要趁着自己还有足够的精力翻越山岭,逃出这个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小王国。

整理好公文,留下书信和“横尘”宝剑,他骑着来时的那匹马走了。

可是,到哪里去呢?他骑在马上,茫然地想。以他敏锐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势力最大的,是楚霸王项羽;潜力最大的,是汉王刘邦,余者皆不足道。现在,他背弃了项羽,又逃离了刘邦,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栖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走吧,走吧,走了再说。

他骑着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时传来了鸱鸮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风吹过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细,仿佛是原野上飘荡无依的幽灵,凄清而可怖。

这些都不能阻挡他,他继续驱马前行。

直到一条河流横亘在他面前。

河流不宽,但湍急异常。上,望不到头,下,也望不到头,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巨蟒。水声激荡,轰响不绝,显然流速极快,令人望而却步。

他愣愣地看着这条河。

他明明记得,来的时候,这是一条缓缓流淌、清浅可喜的小溪,当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确实凉丝丝的,喝起来极为惬意。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这么危险,这么可怕?

想起来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暴雨!

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这里会有条山间小溪一夜暴涨呢?

现在怎么办?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马儿得不到主人的命令,无聊地用蹄子刨着地。

河流在朦胧的月色下奔腾不息。恍惚间,他想起了那战火初燃、群雄并起的日子。那时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他以为师傅的禁令到期了,以为自己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初时的兴奋渐渐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还在继续。而他的痛苦,比旧帝国统治时更甚。因为那时没有比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但现在,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时代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兴诸侯,完全是凭蛮力横冲直撞,毫无技巧可言。他们所做出的战略决策,在他看来简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玩的把戏,拙劣可笑,不堪一击。只要有一支人数不多的二流军队,他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横扫天下。可问题是,他从哪去得到一支哪怕是乌合之众的军队呢?

如果他有六国王室的血统,他就可以凭着姓氏的优势拉起一支忠于故国的队伍;如果他有庞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势力在地方上纠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过官场的资历,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旧权威顺势响应,割据一方。

然而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出身贫寒、毫无背景的底层小民。由于孤傲,他甚至也不愿结交底层那些强梁少年。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完全的孤独者,这使他注定只能在权力的大门外徘徊。

啊,才华?才华有什么用?如果他愿意巴结,如果他愿意谄媚,没有才华也可以在权势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愿,有才华也休想跨入他们的行列。

他就像一个剑术无双的剑客,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九流剑手凭着几套破绽百出的剑法赢得看客们的阵阵喝彩,自己却无法加入进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剑法——因为他手中无剑。

他无剑吗?

不,不是的。

他有,他拥有过“横尘”。

那是一把好剑。那是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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