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导演并没有给出答案，这应该是由观众们思考的部分。</p>
——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p>
容修也在思考。他选择了片段重复播放，接连看了二十几遍，然后，他将视频暂停在“盛夏”与流浪汉对视的那一画面。</p>
容修凝视着屏幕里的画面，一直没有再动。</p>
劲臣张了张口，刚想要解释什么，容修扬了下手，朝桌上纸袋的方向：“那有吃的，饿了就吃。”</p>
“我吃过晚饭了。”劲臣说。</p>
“哦。”容修指尖捻着一粒小骰子，斜倚在椅子上，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目光很快涣散，似乎在走神。</p>
劲臣很清楚，现在并不是打断他思路的时候。对于影片和人物的看法，包括角色的人物小传在内，也是他个人的分析，眼下不应该把这些强加给他。</p>
于是，劲臣便坐在一旁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他。</p>
如果这一幕被期待“两位创作者讨论剧情”的李里导演看到，想必一定会莫名其妙、大失所望吧。</p>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容修忽然开口：</p>
“盛夏。”</p>
“嗯？”</p>
“你后悔活过吗？”</p>
“没有。”</p>
“最后也没有？”容修又问。</p>
劲臣说：“没有。”</p>
回答完之后，容修就没再问了，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p>
书房里一片寂静。</p>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容修拿起桌上的铅笔，在乐谱纸的空白处，飞快地记录下了一句：</p>
[我从没有爱过这世界，它对我也一样。]</p>
《拜伦诗选》上的一句，容修盯着这句良久，然后摇了摇头，把这句话划掉，又用鼠标点开下方的一个视频。</p>
那是盛夏在小胡同里死去的最后一幕。</p>
盛夏到底爱没爱过这个世界，那么，他还爱曾经爱过的那些人吗？</p>
濒死时，他在想什么，心中是否依然存有希望和温暖？</p>
死不瞑目的那一刻，他唇角的那抹微笑，究竟是什么意思？</p>
笔尖停顿在乐谱的字母“c”上，容修的笔速很慢，落笔有力，他在c的后面加了几个字母。</p>
他为这首“c”，取名为《crush》</p>
crush。</p>
压碎，捣垮，碾碎。</p>
——这是盛夏的命运。</p>
还有第二种意思：</p>
将某物塞进狭小的空间内（……）</p>
——这是，咳。</p>
日常中，crush的这两个意思运用较多。</p>
不过——</p>
容修更在意的是，它的第三层含义：</p>
——热烈地、短暂地、羞涩地“迷恋”。</p>
劲臣愣住很久，猛然间觉得，就是它了。</p>
这个词，和love不同，crush，正如盛夏于这个世界，亦如那些人于盛夏。</p>
随后，容修从椅子上起身，拿起那一摞乐谱纸，还有铅笔，往钢琴那边走。</p>
他坐在琴凳上，指尖落在黑白琴键，钢琴曲响起，悦耳流畅地回荡在书房内。</p>
时而行云流水，心潮澎湃，时而断断续续，这时他会停下来，拿起笔，在乐谱上删删改改。</p>
大约三四分钟的优美旋律过后，容修的手指放缓，曲子渐渐变得轻柔，仿佛潺潺的溪流，在书房内缓缓流淌。</p>
然后，容修的嗓音轻轻响起，没有歌词，只是轻声吟唱，这是一段格外伤感的旋律，让劲臣想起“假如爱有天意”那一段女声吟唱。</p>
大约几分钟后，容修的嗓音消失，旋律的曲调变得轻松，带了点诙谐，有隐隐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p>
……没错，这是“盛夏”在俱乐部的那段时光。</p>
容修每弹奏一部分，劲臣的脑中都会回想起，自己三个月以来拍摄过的剧情画面。</p>
接下来，随着音乐的进行，伴奏的旋律变快，紧张，急迫，容修再次轻声吟唱，嗓音却是轻缓的，与钢琴的快节奏交替出现。</p>
听到这里，沉浸在音乐中的劲臣醒过神，惊讶地看向停下弹奏，拿起笔低头修改谱子的男人。</p>
这个变化运用了戏曲中“紧拉慢唱”的手法，一般用于情绪的烘托和渲染。</p>
起初，他以为容修会像为两部贺岁电影配乐一样，创作出一张原声大碟。但此时，在劲臣听来，容修似乎另有打算？</p>
劲臣从椅子上站起身，脚步轻缓，来到容修的近前。而眼前男人似乎并没有觉察，入了魔一般地，弹奏着令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的那部分。</p>
容修的脑子里依然是昨晚离开片场之前，劲臣被人群围观、唾弃、殴打的画面。</p>
激烈的节奏，悲愤的旋律，深刻地表现出主人公在遭受谩骂与嘲讽时的恐惧与不安。</p>
曲子很长，比寻常一首歌长了数倍。</p>
劲臣意识到，这是参考了交响乐的结构？</p>
时间仿佛静止，劲臣站在他身边。</p>
容修目光涣散，眼神毫无焦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曲子最终，回到最初的吟唱部分，容修却没有开口唱。</p>
容修转过头，接触到劲臣的视线，和他对视着。</p>
轻缓忧伤的旋律中，容修嗓音很轻：“你听我说。”</p>
“嗯？”</p>
“好好工作，好好生活。”</p>
劲臣的眼睛突然就红了：“……”</p>
“想笑的时候就笑，孤单的时候就找人陪，闷得慌，就找人说说话，看见喜欢吃的东西，就多吃一些；困了就睡，难过了就哭，好奇了就搞明白，长痘了也不会丑，选择了就别后悔，后悔了就大笑，然后收拾行装，卷土重来——顾劲臣，你要记住，人生有很长，一定要善良，一定要有希望。就算有人对你品头论足，也只是因为你比他们漂亮；如果有人对你指指点点，那只是因为你比他们活得精彩……”</p>
悦耳伤感的音乐中，男人好听的声音让人想落泪。</p>
“容哥？”劲臣屏住呼吸，感觉不太好，摇了摇头，“容修，你不太对。”</p>
“明天还要拍戏，电影很好看，你要加油完成，我这边也会努力，”容修手指顿了下，他垂眸看琴键，缓缓道，“之前，我很抱歉。”</p>
容修没有再接着说，继续弹奏钢琴。</p>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很晚了，回去睡吧，好好休息。”</p>
容修和封凛是第二天上午离开片场的，他们要赶当天的航班回京。</p>
十天后，“生而为人”剧组杀青，李里和顾劲臣一行人返回邻省恒影总部。</p>
影片后期工作正式启动，此时是四月份，恒影配乐招标公告在内部发布。</p>
预料之中的，报名参与合作的音乐团队很多。经过一番筛选，还是“那昆工作室”和容修最为合适。</p>
“那昆工作室一直和咱们合作，撸奖片直接把人踢开，实在是不地道，只有进行一番公平竞争了。”餐厅雅间里，李里放下酒杯，问劲臣，“曲子你听过了吗？”</p>
“听过一点。”劲臣说，随后就不再多透露，“不会让李导失望的。”</p>
这天开完会，李里和劲臣一起出来吃顿饭，用李导的话说，在南方这些个月，嘴里都淡出鸟儿了。</p>
事实上，李里导演一直看不惯那昆团队的音乐，别看他老不正经的，他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觉得自己的音乐造诣还行，但每次听那昆团队的配乐，他都会黑着一张脸，听不出什么，只听出两个字：“糊弄”。</p>
“回来这两天，一直没联系容修？”李里问。</p>
劲臣摇头：“我不是一直没回京么。”</p>
李里：“也没电话联系？”</p>
劲臣还是摇头。</p>
事实上，容修从浙省片场离开之后，两人就一直没有再联系了。</p>
这些日子劲臣一直在回想，容修在说那些话时的语气和表情，给他的感觉非常不好。</p>
好像来自即将远去的长辈温柔的叮嘱。</p>
从片场回来这些天，容修一直在琴室忙，只有晚上才会出门，去西城真冰馆练冰。</p>
暴风台的交响乐团再次登门，这次连聂冰灰的师父也亲自上门了，身为电视台知名编曲大师，他在听了容修的小样之后，亲自过来坐镇指挥。</p>
“臣臣回来了吧？老大一直没联系他？”地下排练室里，白翼见容修出去了，就问沈起幻，“那边怎么一点信儿也没有？他们在片场不是见过面了吗？”</p>
“见过了，”沈起幻说，“不过，我昨天给劲臣打电话，他还没回京，在邻省总部忙。”</p>
“不打电话，不见面，这样能行吗？”聂冰灰担忧，“不会真的就这么断了吧？”</p>
“不会！绝不会！”白翼笃定道，“我敢打包票，他俩绝对不会‘咔嚓’断的利索。”</p>
兄弟们用“你哪来的自信”的眼神等着他。</p>
“就说你们没文化吧，难道你们没听过一个词，”白翼神秘兮兮道，“边际效用递减。”</p>
兄弟们：“？？”</p>
“一直延迟满足下去，最后见面的那一刻，一定会特别爽。哈哈哈哈，”白翼大笑道，“边际效用递减啊，只要高朝不来，就可以一直兴奋，一定不能太满足——不见面也有不见面的好处，满足的结果就是冷静失落，还容易降低双商，老大双商本来就不高……”</p>
兄弟们：“…………”</p>
话没说完，大家目光齐齐望向白翼身后。</p>
白翼浑身抖了抖，嘴角一抽，眼角慢慢往后看……</p>
“什么递减？”容修站在他身后，“双商？”</p>
白翼：“……”</p>
紧接着，地下室就传来一阵嚎叫声。</p>